國家衛(wèi)計委在2015年的調(diào)查顯示，在2.47億流動人口中，老年人口約占1800萬；其中照顧晚輩生活的老漂族比例高達43%。如今，這個數(shù)字可能更高。

“老漂族”指漂泊異鄉(xiāng)幫子女帶孩子的流動人口。大部分老漂獨身來到子女家庭，遵循早6、晚10的作息安排，帶孩子、做飯、做家務，一周7天都很忙碌。

其中，女性老漂更受子女青睞，妻子做老漂、丈夫守老家的情況屢見不鮮。

陳輝是西北農(nóng)林科技大學人文社會發(fā)展學院教授，主攻家庭社會學。近幾年，他訪談過上百位老漂家庭成員，試圖系統(tǒng)地研究老漂家庭。

他發(fā)現(xiàn)老漂族的辛勞、孤獨被頻繁提及，卻鮮少有人重點關注老漂家庭關系。

事實上，老漂現(xiàn)象反映著現(xiàn)代家庭的運作方式。一方面，老漂家庭承載著中國社會最傳統(tǒng)的家庭倫理和代際支持；另一方面，老漂家庭育兒功能過載，被裹挾進教育內(nèi)卷，三代人均背負著巨大壓力。

今年，陳輝完成調(diào)研寫作，將成果總結(jié)為《銀發(fā)擺渡人》一書出版。我們與他聊了聊書、老漂與現(xiàn)代城市家庭。

他做足準備，詳細講述了調(diào)研經(jīng)歷，以及他在其中的觀察和體會：“每一代人的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那就變成一個循環(huán)?！彼J為，中年人應該找到一種新的活法，盡可能“做自己”，跳出教育內(nèi)卷，分出更多時間、精力發(fā)展自己。

以下是陳輝的講述——

這項研究的緣起，來源于我對自己家庭生活的觀察和思考。

2017年，是我媽媽來陜西幫我?guī)Ш⒆拥牡谒哪?，她每天買菜做飯、晾衣澆花、取寄快遞，生活繁忙而有序。

有時候，我感到媽媽的狀態(tài)比我積極。她每天都精神飽滿。早起后，騎著自行車去買菜，大包小包拎回來很多，把冰箱塞滿。晚上，卡著我們下班的時間做飯，讓我們進門就吃上剛出鍋的飯菜。一天生活被她安排得很有節(jié)奏感。

媽媽特別節(jié)儉，她擅長針線活，經(jīng)常幫我們縫補衣服。我有一件很喜歡的外套，穿了多年，肘部磨破了，她就在網(wǎng)上買了皮革墊片，幫我補起來，補完還挺漂亮。我愛人穿舊的衣服，她裁剪一通，收收腰、加個邊，自己穿上，合身又時髦。

我女兒上幼兒園后，她的空余時間多起來，就經(jīng)?？磁腼円曨l，感覺手機收藏不便查看，就手抄了好幾本菜譜。雖然很難做出視頻中的效果，但她還是樂此不疲地學習和嘗試，看著我們吃第一口菜的表情，等著好評。我們稱贊幾句，她就七分得意、三分謙虛地說：“繼續(xù)努力！”

我媽媽一輩子都在漂泊，從遼寧到海南，她的漂泊足跡遍布大江南北，直到我在陜西定居，才終于安穩(wěn)下來。她身體不好，高血壓、冠心病，還有腰椎間盤突出?？粗现ダ匣疾〉纳眢w，每天為我們操勞，我時常感嘆：自己都四十多歲了，怎么還不能獨立，還如此依賴母親的照料。

陳輝

這不只是一個拼爹的時代，還是一個拼媽的時代。有感于母親為我的家庭發(fā)展做出的貢獻，我寫下隨筆《我的媽媽是老漂》，發(fā)表在澎湃新聞思想市場上，從家庭結(jié)構(gòu)和代際支持的視角肯定老漂族的價值。

這篇文章曾在網(wǎng)絡上有過影響，經(jīng)搜狐網(wǎng)轉(zhuǎn)發(fā)，閱讀量900多萬。很多人在里面留言，去關注和反思自己的家庭生活，特別感恩父母的支持。

對我的研究來說，這是個重要節(jié)點。龐大關注量意味著廣泛共鳴，這對研究者是認可與肯定。這篇隨筆也為老漂族研究打開新視野，隨著研究深入，它引導我將更多關注點放在現(xiàn)代家庭關系上。

以往媒體或?qū)W界研究通常聚焦老漂族的孤獨感，這僅僅是“走近老漂”，讓這一群體被看見、被關注。我不僅想走近老漂，更想“走進老漂家庭”，進入老漂的生活邏輯，在看見老漂的基礎上理解老漂。

陳輝在西安調(diào)研

平時在學校跟同事吃飯，我們經(jīng)常聊起父母從老家來幫自己帶娃的事，幾乎每個家庭都是如此。老漂是很普遍的現(xiàn)象，甚至不用專門定義，就彌漫在日常生活中。去學校接送孩子、去菜市場買菜、在樓下遛彎，我們都能遇到很多老漂。仿照學者項飆的話來講：老漂族現(xiàn)象，就是我們生活中的一種“附近”。

它是觀測家庭轉(zhuǎn)型的窗口，老漂的核心任務，就是幫子女應對育兒困境。一方面，城市青年日益重視育兒質(zhì)量，倡導和踐行精細化育兒；另一方面，他們普遍沒有足夠的精力和時間帶孩子。

近幾年，我調(diào)研了100多人，試圖弄清老漂家庭的運行邏輯，并把成果總結(jié)在《銀發(fā)擺渡人》一書里。將老漂族稱為銀發(fā)擺渡人，就是為了強調(diào)老漂族對于青年家庭的特殊意義：擺渡人，幫我渡過生活河流中的一個難關。

在家庭內(nèi)部，擺渡是一種特殊的代際關系。起初是父母擺渡子女，后來是子女擺渡父母。老漂們委屈求全、不辭辛勞地付出，來到陌生城市為子女帶娃、做家務，付出更多成本，經(jīng)歷著異鄉(xiāng)擺渡生活。

從寫下一篇隨筆到完成一本書，我跳出個體生活體驗，走入更多老漂家庭。從自身的體會來說，研究老漂不需要高大上的理論，而是觀察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記錄他們的處境和思考。我在《銀發(fā)擺渡人》中表達的，不是個人感慨，而是老漂們的共鳴。

《銀發(fā)擺渡人》

成為老漂，往往需要抉擇。有人說自己做老漂“心甘情不愿”。所謂“心甘”，是因為老漂認為給子女帶孩子是自己應盡的義務，而“情不愿”，是由于成為老漂面臨現(xiàn)實的難處。

淑儀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在佛山當運貨員，有兩個孩子，小兒子30歲還沒結(jié)婚，在廣州打工。如今，她來到佛山給大兒子帶娃，老伴留在廣西老家。

大兒子的家庭條件不優(yōu)渥，扣除必要開支和各類消費，每年只能結(jié)余5萬元左右。他想靠創(chuàng)業(yè)提高收入，結(jié)果幾次效益都不理想。淑儀每月只從兒子那里拿2000元生活費，感知到一家的壓力，她省吃儉用，用有限的預算，盡可能把一家人的生活照顧好。

她最大的心愿是管好兩個孫子，對自己的生活什么要求都沒有，就希望不生病。有一年，她得了嚴重的婦科病，開始不敢告訴兒子，醫(yī)生讓她住院也沒住，最后治療花了4000塊，還是找老伴要的。

她告訴我，自己年輕時吃過很多苦，在家里干過農(nóng)活，也出來打過工，借錢蓋房子、借錢給老人辦喪事。雖然日子難過卻不委屈，經(jīng)歷這么多苦，就是希望孩子好。

圖源《小夫妻》

像淑儀一樣，在傳統(tǒng)的家庭倫理中，老年人會把子女的需求放在首位，將幫子女帶孩子看作人生任務的一部分，可謂天經(jīng)地義。一位青島的老漂曾說：“你有孫子不給看，人家還不笑話死?！?/p>

青年夫妻讓父母過來幫忙帶孩子，需要有一定的經(jīng)濟條件，至少在住房、日常開支方面能夠支撐老漂家庭的運轉(zhuǎn)。許多老漂家庭，年輕夫妻還房貸、車貸，孩子養(yǎng)育教育花費高，家庭生活過得拮據(jù)，子女給老漂的生活費，也不寬裕。有的老漂還要用退休金貼補子女，并自嘲為“帶薪保姆”。

此外，在多子女家庭中，老漂還要保持公平，害怕厚此薄彼。淑儀的小兒子仍未結(jié)婚，所以她有足夠的時間照顧大兒子的家庭。但有些老漂需要連續(xù)照顧幾個子女的生育、撫育生活。沈鳳就是在閨女那里待了兩年，兒媳婦懷了二孩后，接著去照顧兒子的家庭。

圖源《我的前半生》

身體狀況、家里的工作或事務、生存環(huán)境、家庭關系等等都是老漂需要考慮的因素。許多老漂不太喜歡“成為老漂”的說法，他們更喜歡將這個過程描述為“被成為”，充滿被動感，是一種取舍之后的綜合決策。當然，也有老漂是主動選擇享受天倫之樂，迫切需要跟孩子團聚。

來自湖北的老陳形容老漂是“每個人都要走的長征路”，認為帶娃是一件長時間、連續(xù)、辛苦、奔波的差事。

老漂承擔著帶孩子和做家務的工作，秉承“6-10-7”的工作時間安排，即早上6點起床，晚上10點睡覺，一周工作7天，每天日復一日地做飯、洗衣服、做衛(wèi)生，如今寄取快遞也成為日常事務之一。

我見過一位老漂，來到子女家的時候只有50多歲，現(xiàn)在都快70了。我問她待了這么久，之后怎么養(yǎng)老，她回答說“不知道，可能回老家”。

像她一樣，大部分農(nóng)村老漂完成任務后選擇回鄉(xiāng)養(yǎng)老，部分城市老漂會賣掉老家房子，在子女城市另外安家。

陳輝在成都調(diào)研

遠離家鄉(xiāng)，再加上單調(diào)的生活體驗，容易讓老漂們產(chǎn)生漂泊感。一些老漂是單漂，夫妻兩地分居加劇孤獨。有的女性老漂甚至擔心老伴在老家出軌。

來到陌生地方，沒有熟人可以說話，老漂族為此苦惱，只能跟其他老漂相互交流，甚至有人會在逛超市時和店員搭話。

西安的孟萍有次在小區(qū)里撿垃圾，有個老人主動走近說，家里有些紙箱，邀請她晚上去家里取，結(jié)果到了約好的時間，她一進門對方就開始倒苦水，說她和兒媳婦的矛盾。孟萍說：“也許她給我紙箱只是借口，其實是想和我說說話?！?/p>

不過，這些交往只是淺交。從更深層次上看，老漂的孤獨來源于子女的冷淡。即便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一些家庭中老漂跟子女的交流并不多。他們希望嘮嘮家常，但年輕人回來累得不行，想躺平刷刷手機，兩代人不在同一頻道。這造成的孤獨感往往更深。

圖源《幸福到萬家》

老漂族更多困擾來自于和子女的育兒觀念差異。例如，大部分老漂看見小孩子有什么錯誤，都想立即指出，批評教育，但年輕人更信奉正面管教，希望多肯定、多鼓勵孩子。同樣一件涉及孩子的事，兩代人處理方法不一樣，很容易有矛盾。

原來老一輩僅僅是帶孩子，不哭不鬧就好?，F(xiàn)在年輕人帶孩子時，衛(wèi)生方面考慮得比較細，飲食方面講究營養(yǎng)搭配，還熱衷趣味育兒，多和孩子做游戲，更好地促進孩子自我意識發(fā)育和成長。兩代人，涉及兩套理念，前者是“帶孩子”，后者是“育兒”。

由于育兒理念差異而造成的爭論和較量，在老漂家庭普遍發(fā)生著。經(jīng)過多輪博弈，一些老漂會選擇妥協(xié)，按子女的方法來，但也許是口服心不服。

圖源《我的前半生》

老漂與子女的爭執(zhí)往往不是誰勝誰負的問題，而是誰在的時候誰說了算，各行其是。有的家庭隨著時間推移達到基本平衡。

注重撫育質(zhì)量的子女，對老人有更高要求。我記得在成都調(diào)研時，來自內(nèi)蒙古的老漂段晴就曾抱怨過：“兒媳婦洗衣服特別勤。有時孫子衣服只穿了一會兒，下午再出去，也要重新?lián)Q一件，甚至很多時候把只穿一會兒的衣服扔到洗衣機里?！?/p>

她認為這樣頻繁洗，不僅費水、費洗衣液，還費時間，可能衣服沒穿卻洗壞了。許多時候衣服洗完了，最終的晾曬任務還是落到自己身上。她表面上聽從兒媳婦的安排，但很不認同這些要求，甚至有時偷偷把洗衣機里還沒洗的衣服拿出來再給孩子穿上。

于強也向我講述過他家的孩子穿衣矛盾。他爸媽摸孩子手，手涼，說明穿少了，就得加衣服。他媳婦在網(wǎng)上看的方法是摸背測溫法，手涼不一定背涼，只有背涼的時候才需要加衣服。因為測溫方法不一樣，意見不一樣，他媳婦和他父母起過爭執(zhí)。結(jié)果孩子有時候穿得多，有時候穿得少，那段時間經(jīng)常感冒。

兩代人對于孩子生病如何治療也會產(chǎn)生分歧。山武的媽媽也信奉土辦法，不管孩子生什么病，都抹些活絡油，而山武媳婦就是是醫(yī)生，特別反對這種沒有科學依據(jù)的療法。

圖源《凡人歌》

育兒矛盾大多發(fā)生于婆媳之間，如果是婆婆過來帶孩子，老漂家庭普遍存在婆媳磨合的問題。婆媳之間是沒有血緣的緊密型關系，生活將兩個人聚在一起，或者說綁在一起。帶孩子過程中，她們既是合作伙伴，但又有輩分高低之分。這進一步增加了婆媳關系的相處難度。

調(diào)研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絕大多數(shù)年輕女性很想處理好婆媳關系，但往往做不好。她們既要面對來自工作和生活的壓力，又沒有類似的處理經(jīng)驗。有的女性面對婆媳矛盾，自己很苦惱，甚至懊惱。有的年輕女性，在婆媳交鋒中表現(xiàn)得無助，不會爭吵，也不愿爭吵。

有個調(diào)研案例，兒媳婦認為婆婆的要求很無理，但又不知如何應對，只能奪門而出，離家出走，連手機都沒顧上帶。寒冬臘月，她老公四處找，她坐在酒店大堂里默默流淚。

婆媳矛盾還涉及這樣一個隱蔽問題，那就是家庭事務中的性別分工。婆媳承擔了更多家務，所以更容易發(fā)生矛盾。盡管現(xiàn)在的趨勢是，越來越多的男性正在主動或被動地帶娃和做家務，但需要注意：老漂的存在和付出，弱化了大部分家庭對男性的要求和他們的實際參與程度。

其實，老漂家庭中難相處的不只是婆媳，親子關系同樣面臨一些矛盾。有些是由于原生家庭的歷史遺留問題，有些是年輕一代為了自己小家庭的生活自主性而表現(xiàn)出來的對父母意見的排斥，這容易被老漂解讀為叛逆。

當然，與婆媳關系不同，親子之間因為有共同的情感基礎，所以問題更好溝通，有時即便不愉快，也能很快好起來。

圖源《獨生子女和他們的婆婆媽媽》

多重矛盾導致老漂與子女各有各的委屈。很多老漂的心態(tài)是委曲求全。

周梅給女兒帶孩子，女兒好，女婿卻不尊重她。他愛吃咸的，總說周梅做的飯有點淡，盡管周梅盡力平衡，但沒用，他不吃，或者吃一下說不好吃。做了三年飯，女婿連個媽都不叫，讓周梅十分傷心。

田芬也是。她給兒子、兒媳帶娃時，經(jīng)常因為早餐問題犯難。本以為已經(jīng)摸準兒媳的起床時間，好提前準備熱乎飯，可有一天兒媳突然早起，要吃早餐，她還沒做，兒媳婦就發(fā)了脾氣：“不管我?guī)c起來，你都得提前做好?！泵看翁崞疬@些，田芬都忍不住流眼淚。

這種委屈不是身體上的苦累，而是被高要求、低尊重地對待。一位黑龍江的老漂曾告訴我，給兒子帶孩子還不如之前做保姆。給別人做保姆，給錢還被尊重。在兒子家，不給錢還受氣。

父母的責任心和情感投入，自然比保姆多。老漂替子女著想，事事都操心，也想得到正向反饋，也需要情緒價值?？赡贻p人對老漂的說話方式、交流習慣，導致他們產(chǎn)生誤解，甚至認為自己僅被子女當成帶孩子的工具。

圖源《凡人歌》

大多數(shù)老漂不會直接表達這些感受，通常是自我消化，壓抑久了，可能會產(chǎn)生心理疾病。

呂瑩曾發(fā)現(xiàn)婆婆的不對勁。有段時間，婆婆忽然開始失眠，白天也神神叨叨，沒有表情，沒有耐心，總覺得自己和兒子活得沒意思。后來呂瑩說服老公帶婆婆去看醫(yī)生。醫(yī)生開了抗抑郁的藥，呂瑩也更多承擔家務，讓孩子晚上和自己睡，婆婆情況才有所好轉(zhuǎn)。

那段時間，呂瑩的老公總是念叨工作中的壓力，婆婆雖然不說，但也跟著操心。久而久之，她邊帶孩子邊承擔年輕人的焦慮，也跟著焦慮起來。

既然待著不舒服，為什么老漂還要幫孩子帶娃？這其實體現(xiàn)了很多老漂的擔憂。一方面，他們擔心孩子處理不好家庭生活，如果他們都去上班，孩子誰來帶，請保姆經(jīng)濟條件是否承受得起？另一方面，一些老人也擔憂，不幫忙，日后子女會不會給自己養(yǎng)老。

反過來講，年輕人當然也有無奈和委屈。他們疲憊地應對撫育與工作的矛盾，承受來自各方面的壓力，有時甚至為了家庭不得不做出妥協(xié)，例如放棄工作。一些女性全職帶娃，圍著家務和孩子轉(zhuǎn)，心累，擔憂自己經(jīng)濟獨立性，還害怕脫離社會。

年輕人對父母幫忙帶孩子也很糾結(jié)。老人幫忙帶孩子，自己確實輕松些，但因此也面臨很多關系處理成本和心理成本。有時候，處理關系的疲憊感，勝過身體勞累。

人們懼怕關系中的矛盾，但也會在矛盾中有所成長。老漂家庭中，隨著時間推移，兩代人的關系普遍會逐漸趨向平衡。尤其是婆媳關系，二者在磕磕絆絆中會形成一種特殊的感情，它談不上親密，卻是同舟共濟的感覺。對于女性而言，這是共同的生活體驗培養(yǎng)出來的。

有的女性發(fā)現(xiàn)，改善婆媳關系的竅門，不是改變婆婆，而是改變自己。有個訪談對象跟我講，她很在乎衛(wèi)生問題，擔心婆婆在外面帶孩子不注意衛(wèi)生，多次給婆婆提建議，也沒啥效果，后來她想，婆婆總不至于讓孩子去吃屎，一想到這點，她就釋然了。

話糙理不糙，很多時候，兩代人之間的和解就是不斷理解對方、降低期待的過程。

說到底，老漂家庭的處境與我們的生活布局相關，即一切資源配置以孩子為中心。

中國傳統(tǒng)家庭的文化邏輯，一直強調(diào)孩子的重要性。人們常說，“過日子就是過孩子”。以前是重視血脈傳承，傳宗接代，而現(xiàn)在則要求精細化育兒，讓孩子更適應未來的社會競爭，保持社會地位或向上流動。

精細化育兒涉及一套理念，從孩子的身體健康到自我意識，再到興趣、技藝的培養(yǎng)，缺一不可。

這種教育觀念與多種因素有關。一是新生代父母普遍學習能力強；二是孩子數(shù)量少了，那就要精細；三是整個育兒氛圍的影響，年輕父母之間相互交流時，如果自己不注重養(yǎng)育質(zhì)量，就好像做得不合格一樣；四是社會壓力加劇，所有的競爭都要前移。越來越多的家庭教育競爭，從幼兒園就開始了。

由此一來，家庭教育的主要路徑，不再是言傳身教，而是深度參與孩子的知識學習和技能培養(yǎng)，除了經(jīng)濟壓力、人力壓力，還有精神壓力，家長們高度緊張和投入，身心疲憊。

圖源《小歡喜》

在北京調(diào)研時，我有深刻感受，和年輕人聊老漂，聊著聊著他們就扯到孩子教育上去了。連老漂也被教育內(nèi)卷推著走，也許從一些年輕人的角度看，不會輔導作業(yè)的老漂不是好老漂。

但是家長過度育兒，會影響孩子的主體性發(fā)育。我有個調(diào)研對象，是做生意的，百忙之中加入學校的家委會，對孩子的關心從家庭延伸到學校，也增加了老師對孩子的關注。這反而加劇了孩子的自我為中心，特別在乎別人對自己的評價，影響同學關系處理。

另一方面，這造成家庭撫育教育功能過載，極大增加了家庭運行的成本。許多年輕人既要工作，又要面對養(yǎng)老、育兒、自身成長的壓力，日子不輕松。如果沒有父母幫忙帶孩子、做家務，生活就太狼狽，甚至根本轉(zhuǎn)不動。

每一代人都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那就變成一個循環(huán)，三代人都過得很累。

陳輝

中國傳統(tǒng)的家庭倫理，強調(diào)犧牲自己成就家庭整體利益，卻沒有發(fā)育出太多“做自己”的空間。老一輩對子女踐行無限責任，通過成全子女來實現(xiàn)自我價值。

可這種模式已經(jīng)不能適應現(xiàn)代生活的邏輯，面對新的家庭困境，我們也應當思考一種新的活法，去尋找三代人關系的動態(tài)平衡點。

我認為中年人不能全身心卷孩子，應該學會“做兒女”，增加“做兒女”的意識。與此同時，還應該努力“做自己”。這不代表完全不管孩子，而是嘗試減少低效甚至無效的教育內(nèi)卷，分出一些時間來給自己，關注自己的需要和價值實現(xiàn)。有的家長已經(jīng)覺醒，說卷孩子不如卷自己。

當然，我說的這些，其實很理想化。現(xiàn)實中，許多家長不是自己想卷孩子，而是被教育內(nèi)卷卷著走。大家都身陷一種氛圍之中，無力掙脫。

其實，我這本書，我最先起的書名是《老漂時代》，我更想表達老漂現(xiàn)象背后的時代性。微觀個體的處境，都有時代性。

在時代變遷的洪流中，每個人的家庭生活都是時代的腳注。

陳輝參加老漂座談會

我提出“中年人要學會做兒女”“中年人的新活法”“每一代人都要學會做自己”，這些表述，都不是答案，而是提問。面對普遍性的困境，我們需要新活法，新的人生意義之問。

于我而言，老漂研究也是一個理解自我、直面和反思生活的過程。

我的媽媽已經(jīng)70歲了，這兩年，我明顯感覺到媽媽的衰老。她的記性變得很差，有時找不到家門鑰匙，后來發(fā)現(xiàn)插在門上。有時從廚房里出來和我們聊幾句，過一會兒我們就聞到焦煳味，沖到廚房去關火。

前幾年她說做一桌子菜很輕松，現(xiàn)在卻害怕費神，更不愿意學習短視頻變花樣了。家里的碗盤，有時也洗不干凈。我知道，不是媽媽粗心，而是她眼睛越來越花，看不見碗盤上的小污漬。

媽媽的衰老，伴隨著我女兒的成長。我有時會想，當我女兒成家之后，需要我的時候，我會不會也成為老漂？

*部分資料來源于《銀發(fā)擺渡人》，除陳輝外，文中名字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