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溺在橘子海里

——“如果明天你刷到一條無名浮尸的新聞，記得替我收尸，我怕水泡腫了不好看?！?/p>

凌晨一點零七分，我接到這通電話。

窗外剛下完一場黏糊糊的秋雨，路燈的光像被誰打翻的橘子醬，淌得滿地都是。

我握著手機，指節(jié)發(fā)涼。沈放翻了個身，呼吸帶著熟睡的熱，我卻像被人塞進(jìn)冰柜里。

我壓低嗓子：“阿梨，別鬧?！?/p>

她在那頭笑，聲音濕噠噠的：

“我沒鬧，我只是把月光關(guān)進(jìn)冰箱了?！?/p>

——月光？冰箱？

我腦子嗡的一聲，像有人把銅鑼塞進(jìn)腦殼里敲。

半小時后，我踩著雨水沖進(jìn)她臨江的 loft，門沒鎖，推開的瞬間，冷風(fēng)把玄關(guān)掛的那件檸檬黃風(fēng)衣吹得鼓起來，像只出逃的向日葵。

客廳沒開燈，只有魚缸里一簇藍(lán)盈盈的造景燈，把水波投在天花板，晃得滿屋都是溺水的月亮。

阿梨盤腿坐在地毯上，穿一條舊睡裙，胸口繡著一只裂口的橘子，像把黃昏縫在心臟上。

她懷里抱著一只迷你小冰箱——那種網(wǎng)紅可樂箱，貼紙剝落得七零八落。

“打開。”她說。

我掀蓋，一股白霧爬出來，像不甘的魂。

箱底躺著一枚小小的、銀閃閃的月亮胸針，被冰水裹得發(fā)亮。

“我把它凍住了?！?/p>

她仰頭沖我笑，眼角卻掛著水珠，“免得它再亂跑?！?/p>

我喉嚨發(fā)緊，一句話也吐不出。

她忽然把胸針攥進(jìn)掌心，像攥一顆會跳的心臟：

“阿瑜，如果我把真相告訴老許，他會不會殺了我？”

我蹲下去，握住她冰涼的手指：“先告訴我，真相到底有幾個色號？”

她伸出兩根指頭，比出剪刀手：“兩個。A 色號——我出軌，懷了別人的孩子，自己偷偷藥流；B 色號——我被強奸，不敢報警，只能悄悄處理。前一個，我失去婚姻；后一個，我失去尊嚴(yán)。許太太，你選哪個？”

她把問題拋給我，像把刀扔過來，我接不接都是血。

我咬了咬牙：“我選 C。”

“C 是什么？”

“C 是你閉嘴，我閉嘴，讓時間閉嘴?！?/p>

她愣住，突然大笑，笑得比哭還難聽，眼淚一顆顆砸在冰箱壁上，叮當(dāng)作響。那一刻我明白，有些眼淚不是咸的，是酸的，能把人心腐蝕出洞，卻不流血。

——天快亮?xí)r，雨停了。

我把她扶到沙發(fā)上，蓋好毯子，像蓋一張隨時會破的紙。

她蜷縮成嬰兒的姿勢，輕聲嘟囔：“阿瑜，我疼。”

我知道她說的不是子宮，是靈魂。

回家路上，太陽還沒升起，城市披著一層淡青，像沒煮熟的蛋。

沈放在廚房煎蛋，油花噼啪，他回頭看我，目光平靜卻鋒利：“又替她擦屁股？”

我脫下外套，冷氣從毛孔里往外冒：“這次沒擦，只是遞了張紙。”

他把煎蛋翻了個面，蛋黃晃了晃，像一顆不肯墜落的太陽：“再遞兩次，你就得替她收尸。”

我沒吭聲，端起桌上的豆?jié){，一口下去，滿嘴苦杏仁味——原來他把豆渣一起榨了，生活總愛把細(xì)碎的真相藏進(jìn)順滑里。

——之后一個月，阿梨失聯(lián)。

我再聽到她的消息，是在商場母嬰店，導(dǎo)購小姐遞給我一張印著橘子圖案的孕媽手賬，說：“上周有位許小姐訂了整柜的嬰兒用品，留您的電話做緊急聯(lián)系人?！?/p>

我翻開手賬，首頁寫著一行字：

“謊言是橘子，真理是海，橘子掉進(jìn)海里，卻甜得驚心動魄?！?/p>

我盯著那行字，忽然懂了——

她最終還是選了 D 版本：把孩子生下來，讓謊言繼續(xù)生根發(fā)芽，讓橘子漂滿海面。

而我，只能做那個站在岸邊鼓掌的人，一邊鼓掌，一邊發(fā)抖。

——故事到這兒，你以為最慘的是她？

不，是我。

沈放的客戶被老許撬走那天，他回家沒吵沒罵，只把兩本結(jié)婚證攤在餐桌，像攤開通貨膨脹的鈔票：“阿瑜，咱們也離吧，我怕再這么過下去，我連自己都討厭?！?/p>

我伸手去夠他的指尖，他卻先一步收回，指尖在空氣里劃出一道透明的傷口。

——簽字那天，陽光好得缺德。

走出民政局，我接到一個陌生座機，是婦產(chǎn)醫(yī)院。

護(hù)士說：“許梨女士產(chǎn)后大出血，走前留了一句話給您——”

我握緊手機。

“她說，冰箱里的月光，她替您吃了，讓您以后想甜的時候，就吃點苦的，苦夠了，就甜了。”

我抬頭看天，眼淚終于掉下來，砸在滾燙的地磚上，發(fā)出“呲啦”一聲，像雨落在火里。

原來人到絕境，連哭都要排隊，等紅燈，等手續(xù)，等一個永遠(yuǎn)等不到的人。

——夜里，我把家里所有橘子制品扔進(jìn)垃圾袋，包括沈放去年送我的那瓶橘子醬。

瓶蓋擰開的瞬間，甜膩沖鼻，像一場遲到的道歉。

我忽然想起大學(xué)圖書館前那棵歪脖子樹，沈放站在樹下等我，手里拿兩杯速溶咖啡，杯口冒著白霧，像給冬天戴了頂白紗。

那時我們窮得只剩愛情，卻富得以為能對抗全世界。

——如今，樹砍了，人散了，橘子爛了。

我終于學(xué)會一個道理：

有些友情是橘子，開時驚艷，爛時狼藉；

有些愛情是咖啡，苦時提神，涼時澀心；

而人生，是江邊一條沒人掃的小徑，

你以為是橘子鋪的路，

其實每一步，

都踩在自己心碎的渣上。

——別再問橘子和海誰更干凈，

它們都撒謊，

卻美得讓人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