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的風(fēng)，到底是不同了。夏日里那種黏稠的熱，早已被刮得干干凈凈；便是前些時日秋日那種爽利的涼，也漸漸透出些硬朗的意味來。它拂在臉上，不再溫柔，倒帶著些清醒的告誡，仿佛在說：該添衣了。我便是被這樣的風(fēng)引著，不知不覺走到了這條熟悉的老街上，恍然發(fā)覺，自己正站在一個分明可見的季節(jié)路口。
腳下的光景，最是能訴說這交替的紛雜。梧桐的闊葉，大半已成了焦褐色，蜷縮著，一片疊著一片，厚厚的，踩上去軟塌塌的，已失了鮮葉的脆響?？商ь^看，那枝頭竟還頑強地綴著些未曾落盡的葉子，是那種被風(fēng)干了的淺金色，在灰藍的天幕下，薄薄地亮著，像舊信箋上褪了色的字跡。倒是墻根那幾株老銀杏，灑脫得多，一夜之間，便將滿樹的金黃慷慨地鋪了一地，那燦爛的遺跡，看著竟比掛在樹上時，更叫人心里生出一種安靜的慨嘆。
街角那家舊書鋪的老板，已穿起了薄棉背心，正不慌不忙地將門口擺著的藤椅搬回屋里，換上了一張看著更厚實的木凳。夏日里他總愛搖著蒲扇在門外納涼，如今，那活動的中心又退回到了那滿架的書香里去了。旁邊水果攤子的陳設(shè)也變了，夏日堆成小山的西瓜早已不見蹤影，換上了赭紅的柿子，一籃一籃，像一盞盞乖巧的小燈籠；還有那裂開了口、露出晶瑩果肉的石榴，飽滿的栗子，都帶著這個時節(jié)特有的、沉甸甸的豐足感?？諝饫?，仿佛也混雜著枯葉的微澀與熟果的甜香，成為一種獨屬于此刻的、復(fù)雜的氣味。
巷子深處，那幾株老松卻愈發(fā)顯得蒼翠了。在周遭這一片凋零與絢爛交織的背景下，它們的綠，是一種沉靜的、不為所動的墨綠，仿佛早已篤定了要陪這世界走入漫長的寒冬里。一叢將謝未謝的秋菊，傍在松樹腳下，花瓣已不如半月前那般挺括，邊緣微微卷起，帶了點憔悴的黃色，卻依舊固執(zhí)地散發(fā)著最后一陣清苦的香氣。這光景，忽然就讓人想起白居易的句子來，“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此刻雖無野火春風(fēng)，但看這松菊相依，一者常青，一者將盡，生命的堅韌與輪回，不也靜靜地上演在這方寸之間了么？
我慢慢地走著，看著自己的影子在夕陽里被拉得細長。心里頭，竟也像是這眼前的街景，一半是收獲后的豐足與安寧，另一半，則是對那即將到來的、萬物肅殺的凜冽，一點朦朧的預(yù)感和敬畏。這感覺是復(fù)雜的，算不得歡喜，也算不得憂愁，倒更像是一種沉淀。仿佛一年來的紛擾與忙碌，到了這個路口，都該停下來，好好收拾一番，打個包，然后才能安心地踏進那白茫茫的冬天里去。
暮色漸漸濃了，風(fēng)里的寒意又重了一層。我緊了緊外衣的領(lǐng)口，轉(zhuǎn)身往回走?；仡^望時，路燈不知何時已亮了，暈開一團溫黃的光，將那棵一半金黃一半禿的梧桐，靜靜地籠在里頭。這秋冬之交的路口，沒有驚心動魄的儀式，只有這些瑣瑣碎碎的物事，悄無聲息地，便把時光度了過去。而我們，都是這路上的行人。

作者：胡有金（作者系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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