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下”字看俯仰

文|周明華

動車像條銀閃閃的梭子，在叢山峻嶺間不停地穿洞出洞，一直往前跑。在去湖北黃石的動車上，我正翻看一本雜志之后，正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廣播，忽然耳邊傳來一句“工作人員將‘下車廂’為您服務(wù)”，像根細針輕輕扎了下神經(jīng)——這個“下”字念得有些別扭，讓人心里一下感覺到一種莫名的不自在。

這時，有一名胖胖的列車員，提著食盒，從同樣晃悠的九號車廂走到這兒，哪兒像是仙女“下”凡到人間呢？

一個“下” 字，竟讓人心里沉甸甸的。我忍不住琢磨：要是列車員算“下”，那飛機上送餐是不是該叫“下機艙”？客輪上送客人下船，可否是“下船艙”？連飯店里端著盤子走動的服務(wù)員，也得叫“下餐廳”了？

不得不說，如今這“下” 字，像一個調(diào)皮的影子，哪兒都能突然間就鉆進去，似乎執(zhí)意要在空氣里劃出一道道高低線，把好好的人間分出了不一樣的等級。

沒過幾天，我有事打某局行政辦公室的電話，想找一位調(diào)去搞行政工作的老朋友劉醫(yī)生。對方干脆地說：“他早不在局機關(guān)了，下附屬醫(yī)院去了！”我又問他知道劉醫(yī)生變后的手機號嗎？那名行政干部突然而生出一股極不耐煩的勁兒，這種情緒似乎一下裹挾著電流傳導(dǎo)進我的耳朵：“我咋知道呢？他下都下去了！”

而且，這名干部將那個“下”字很自然地進行了強烈地重讀。不知道他是學(xué)過朗頌的，還是對我這樣纏著追問感到不悅才強調(diào)這個“下”字的？

我拿著聽筒的手一下子僵住了，心里冒出個疑問：從行政部門到醫(yī)衛(wèi)第一線，難道基層就成了低洼地帶，機關(guān)行政部門倒成了山之頂、云之巔？人們常說一線是根基，行政是輔助，要是暗地里把輔助捧得比根基還高，那正常的配合，還怎么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貋恚?/p>

生活里這種奇怪的說法，就像墻角的青苔，悄悄爬滿了日常的角落。街上到處是“便民小吃”“便民理發(fā)”“便民教娃”“便民購票”的招牌。店主大概只想著“方便”，沒仔細琢磨一下這個“民”字的意思——不知不覺就把自己放在了高處，把來的客人當(dāng)成了“路人甲”。

政務(wù)機構(gòu)推出便民措施，是該做的事，還帶著點謙虛的意思，身段放得還算平實�？善胀ㄐ〉暌矑臁氨忝瘛钡呐谱樱孟褡约号c“老百姓”不是一伙的，也來劃清界限，話里話外透著點疏遠、生份和傲氣。

當(dāng)然，大家看了也沒太在意：管他怎么說，不影響吃飯、穿衣、購物就行，可這背后的心思，藏著不少有意思的事兒。

這種說話的方式，像個慢悠悠的影子，根兒還在老早以前。過去皇宮里，大臣對著皇帝叫“陛下”，臺階下的人，把恭敬都藏在“殿下”兩個字里。以前衙門里“大人”和“小的”的稱呼，早就成了過去的灰塵�？蓻]想到，這些灰塵還跟著咱們的周身打著轉(zhuǎn)轉(zhuǎn)兒，并沒有被時代的風(fēng)吹走。

具體表現(xiàn)為，有些人手里剛有點小權(quán)力，就覺得自己像踩了梯子往天上走；就算干的是服務(wù)別人的活兒，也忍不住想低頭看別人，覺得去別的地方就是委屈了自己。

人想往高處走，本來沒什么錯，就像水往低處流是自然規(guī)律�？梢沁@“高”，得靠把別人踩低才能實現(xiàn)，那就像爬到樹上去找魚，最后只會掉落在裸露的樹根旁。說話是心里活動的投影，一句話里的一個字，就能看出心里的差別，看出待人的態(tài)度。要是總這么說，或者不當(dāng)回事，只會讓高低貴賤的想法越來越深。

今天是周末，去錦江邊散散步，傍晚的云彩像染了色，江水輕微地往前流。我走進一家小茶館，喝了口清茶，看著窗外平靜的江面。

有一條裝扮成“三國”模欄的帆船，一動不動地平躺在那兒，大概是文創(chuàng)力度還不夠強勁，好大一陣子了，仍然沒有人愿去配享一盤“草船借箭”的歷史穿越之旅。這“下”字就像這只小船，載著多少人心里卸不掉的負(fù)擔(dān)？杯子里輕輕晃動的水，映著人間無數(shù)看不見的臺階，多少本該平等的路，被話里的這些小疙瘩擋住了。抬頭低頭之間，心里該放哪兒呢？我輕聲念著：

俯仰皆人事，高低在寸心。

那杯茶終于涼了，杯底留著一片展開的茶葉——葉子上的紋路，像命運在每個人身上留下的看不見的痕跡。要是心里的疙瘩能像茶葉一樣，在時間里慢慢舒展開，所謂的高低，不過是自己畫的看不見的線。從低頭看到平視，哪里是空間上的高低？明明是心里擺脫了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

只要放下心里的那些不該有的比較和計較，我們站的地方，就是大地上最結(jié)實、最平坦、最暖和的地方，再也不用費勁去找那些想象中的高處了。

我國首位進入太空的女航天員劉洋，曾在艙外行走時，于脫離地球軌道初見地球全貌的剎那為之震撼。她見這顆星球在宇宙中奔行，周遭是“深不見底的黑”，連心底都漫起 “一松手便會飄失”的恐懼——那是人類直面浩瀚時，最本能的敬畏與叩問。

其實，對于茫茫宇宙而言，壓根兒就沒有高下之分,每粒星球上的萬物均為微塵。

作者簡介：

周明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首屆價值中國最具影響力專欄作家、資深媒體評論員，高級編輯，雜文家，詩人。《明話頻道》《明話評道》《天府文學(xué)》等新媒體平臺創(chuàng)始人。全國各地雜文學(xué)會聯(lián)席會組委會副會長、中國寫作學(xué)會雜文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