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科史哲講座第103講

2025年11月13日下午，清華大學科學史系在蒙民偉人文樓B206舉辦了清華科史哲講座第103講，邀請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副研究員李云逸作題為“法國核科技的軍事利用與戰(zhàn)略威懾力量的發(fā)展”的講座報告。本次講座由科學史系沈宇斌老師主持。李云逸長期從事法國科學技術史、世界科技史及中法科技交流史的研究，在核科技體制史、科技外交史以及冷戰(zhàn)時期的科技戰(zhàn)略方面具有深厚積累。本次報告系統(tǒng)梳理了法國核力量的起源、技術突破、制度結構與戰(zhàn)略定位，并結合詳細史料，對這一議題給出了高度凝練而富有洞見的歷史分析。

講座伊始，李云逸回溯了法國在二十世紀上半葉核科學探索中的領先地位。約里奧-居里團隊在核裂變實驗、鏈式反應機理以及早期核能裝置設想方面取得一系列原創(chuàng)成果，并在1939年申請了世界上最早的核能與核爆炸物相關專利。盡管這些研究因二戰(zhàn)爆發(fā)而被迫中斷，但其科學積累、制度基礎與象征意義后來成為法國重建核科技體系的重要起點。戰(zhàn)后，戴高樂政府成立原子能委員會，試圖以國家力量恢復法國在核科技領域的國際地位。約里奧－居里強調和平利用核能，但冷戰(zhàn)背景下的國際局勢、法美關系的不穩(wěn)定，以及法國在全球力量格局中的焦慮，使國家決策層逐漸轉向核武器研發(fā)。1954年奠邊府戰(zhàn)役中美國未能給予法國預期支援，1956年蘇伊士危機期間美蘇對英法的雙重施壓，更加深了法國對“核自主權”的戰(zhàn)略追求。正是在這一地緣政治背景下，第四共和國政府先后批準了秘密核武器開發(fā)計劃，并為后續(xù)建設奠定政策基礎。

在國家主導的科研體制與長期積累的精英教育體系的共同作用下，法國逐步突破了钚生產(chǎn)、核材料鍛造、內爆系統(tǒng)與中子點火等關鍵技術障礙。在美英對法核心技術實施嚴格封鎖的情況下，法國科研人員依靠獨立研發(fā)實現(xiàn)了從零到一的突破。1960年，法國第一顆原子彈在阿爾及利亞撒哈拉試驗場成功爆炸，其六萬噸級當量不僅遠高于美蘇英首次核試驗水平，也成為法國“自立自強”敘事的重要象征。李云逸指出，法國首枚原子彈的顯著創(chuàng)新包括更為完善的內爆結構以及采用外部中子源點火的設計，這些成果對于法國此后構建完整核武庫具有基礎性影響。

然而，擁有原子彈并不等于具備可信的核打擊力量。李云逸進一步分析了法國如何在技術、戰(zhàn)略與制度上完成從“擁有核武器”到“具備核威懾能力”的跨越。法國最初以幻影轟炸機承擔核打擊任務，但由于航程、突防能力、飛行路徑等條件限制，其威懾可信度受到質疑。戴高樂政府因而推動陸基與?；谐虖椀缹椀牟⑿醒邪l(fā)，并加速原子彈頭的小型化進程。1970年代，法國陸基導彈在阿爾比翁高原部署，戰(zhàn)略核潛艇服役并搭載潛射彈道導彈，至此形成由空基、陸基與?；糠謽嫵傻摹按驌袅α俊保蔀闅W洲唯一具備“三位一體”核威懾體系的國家。

在論及氫彈研發(fā)時，李云逸指出法國的進程相對曲折。原子能委員會早期并未充分重視氫彈計劃，直到得知中國取得關鍵進展后，戴高樂才推動加快研制。但法國內部在構型、路線與試驗設計上長期爭論不休，最終在1968年才成功試爆第一顆氫彈，比原定目標有所延后。這段歷史凸顯了法國核科技體制內部的技術文化差異，也反映了國際核競爭對國家戰(zhàn)略判斷的強烈牽引。

進入二十一世紀，法國在保持有限核武庫規(guī)模的同時，仍堅持戰(zhàn)略核潛艇為威懾核心，輔以空基核力量以提升靈活性。近年來圍繞法國核力量與歐洲安全關系的政治討論再次引發(fā)關注。李云逸指出，法國具備對大國實施戰(zhàn)略威懾的能力，但其核威懾是否以及如何外延至歐洲盟國，并非僅由核技術或武庫規(guī)模決定，更與歐洲戰(zhàn)略自主、聯(lián)盟結構以及法國政治傳統(tǒng)密切相關。

在報告的最后，李云逸總結了法國核科技能夠實現(xiàn)“自立自強”的三個關鍵因素：其一，跨政府維持的堅定國家意志，使復雜的大科學工程得以連續(xù)推進；其二，長期積累的科研機構體系與人才培養(yǎng)機制，為核科技的攻關提供了穩(wěn)定的知識結構；其三，法國本土及殖民體系提供的鈾礦資源與試驗場，使核計劃具備物質基礎。法國的經(jīng)驗不僅適用于核科技，也對當下人工智能、先進制造業(yè)等具有戰(zhàn)略意義的新興領域形成重要啟示。

在隨后的提問與討論環(huán)節(jié)，現(xiàn)場師生圍繞多個層面與李云逸展開了熱烈而深入的交流，話題集中在研究史料與檔案的獲取途徑與限制、法國民用核能的發(fā)展邏輯及其當下研究圖景、科學史學與批判史學在核科技研究中的方法論張力、中外核技術發(fā)展過程中“外援”與“自立”之間的復雜互動以及從殖民地與后殖民視角重審核試驗史等方面。李云逸對問題逐一作出細致回應，并就具體史料以及研究路徑進行了進一步澄清與拓展。最后，講座在全場熱烈的掌聲中圓滿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