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佟曉宇 實習(xí)生/吳昀

編輯/ 宋建華

2024年10月，楊永壯在車里放了一本筆記本，之后又放置了醫(yī)藥包、話筒等

網(wǎng)約車司機楊永壯與數(shù)不清的人分享過北京的夜晚。很多個凌晨，不同的人從燈火通明的高樓大廈里出來，坐進車里。去年十月，他在車里放了一本筆記本，乘客開始在這里留下“心事”。

一年時間，一個又一個乘客像寫日記一樣，寫滿了五本又厚又重的皮面筆記本，有上千人。普通人不足為外人道的心事重要嗎？楊永壯把本子擺在這輛白色比亞迪轎車的座椅背兜里，他稱之為“邂逅的星光碎片”，把每一位乘客當(dāng)做天上的星星，把他們寫下的話當(dāng)成灑落在身上的星光碎片。

最初，人們只是感到新奇，覺得這輛網(wǎng)約車有點不一樣。然后他們翻開筆記本讀，讀這些碎片里高考過后的興奮，工作的疲憊，即將步入婚姻的緊張，迎接新生兒的期待，還有年過古稀的生活感悟……每天開滿十二、三個小時車，收工后，楊永壯放倒座椅，窩在車里也會拿起本子讀。陌生人的心事，就在這兩平米的空間里流轉(zhuǎn)。

碎片拼接起來，是這座城市里生活著的普通人的鮮活日常。2025年3月3日，凌晨2點半，一個乘客寫道：“又加班啦，很累，但是從本子上又看到了快樂，感覺到了希望。”

五本寫滿的留言本

好像很久沒有寫點什么記錄自己的生活，以前也是愛寫日記、小秘密的，好多美好幸福的瞬間無人分享，又怕忘記。最近開始上班了，打工人的生活還真是挺辛苦的

……希望自己也能像司機師傅一樣熱愛生活，保持善良，對生活多一些樂觀……（摘自2025年6月25日）

王靜一拉開車門，以為自己上錯了車。她趕緊關(guān)上門核對車牌號，確認沒錯才上了車。四月的晚上十點，天氣還帶著涼意，可車內(nèi)一片溫暖，深粉紅色磨毛感坐墊，座椅上有水、濕巾，還有一次性雨衣、醫(yī)藥包，可以自取。有限的空間被安排得很緊湊，兩支話筒立在出風(fēng)口上方，想唱歌可以告訴司機。

楊永壯在后排放置了“情緒漂流瓶”，上一位乘客可以給下一位乘客寫下寄語。左側(cè)車門內(nèi)，楊永壯擺了四瓶粉、紅、橙、黃色的小酒，后車頂安置著一顆迪斯科球，音樂響起，燈就發(fā)出彩色的光。

后備箱里放著毛毯，給天冷出來玩的乘客應(yīng)急，還有冰箱和保溫箱，夏天放冰水，冬天放熱飲，“我不主動收錢，如果有人想給就按市價掃碼。”

更顯眼的是座椅背兜里塞著的幾本厚厚的筆記本。

那是楊永壯準(zhǔn)備的留言本。“95后”楊永壯是山東聊城人，2018年底和妻子來到北京，2023年底開始開網(wǎng)約車。

去年九月底，一個乘客上車后發(fā)現(xiàn)后排車窗上貼著一張便利貼，他問楊永壯自己能不能也寫一張留言貼上。楊永壯很意外，不記得什么時候在車上放了便利貼。楊永壯回憶，第一個寫便利貼的應(yīng)該是那個去車站的女孩。她說自己趕火車，請他盡量開快點。女孩在車上提到，自己是濟南人，奶奶生病住院了，這次回老家，大概不會再回來了。楊永壯沒敢多問，但能感到女孩情緒低落。

乘客下車后，楊永壯去后排揭下了那兩張便利貼，導(dǎo)航到最近的文具店，花七塊錢買了一本筆記本放在后排。

有時不經(jīng)意地，楊永壯能看到乘客臉上的疲憊，“有的工作累了，有的想家了，我想給大家提供點情緒價值?！痹诟瘪{駛座位的后面，楊永壯貼了一封《致乘客的一封信》，他在里面介紹自己，也告訴乘客不管是失意還是開心，都可以在筆記本里記錄下來，“你的情緒，就是出發(fā)的信號。”第一本很快寫滿了。楊永壯在網(wǎng)上又定制了四本，到現(xiàn)在，幾乎都寫滿了。

第一個寫下留言的是一家三口。楊永壯在一個公園門口接到他們，幫忙把嬰兒車放到后備箱。那個年輕媽媽詢問本子的用途，在上面寫下了“愿未來一切順意?！?/p>

那之后，一個承載陌生人心事的空間，被緩緩打開。

考試，這件躲不掉的要緊事，在不同階段出現(xiàn)，也最常被寫進留言本。一個即將中考的學(xué)生坐進這輛車，她“要考市里最好的高中”，她在留言里寫下“媽媽不要再逼我，我會好好學(xué)習(xí)的！”2025年6月11日，高考結(jié)束的第一天，一個畢業(yè)的高中生正擁有最快樂的時刻，“明天過18歲生日，去看演出，開心?！庇腥丝佳校肷习?，“祝我考上研究生?！?/p>

也有人選擇了完全不同的路。2025年3月9日凌晨，一個大三女孩放棄了讀研，從重慶飛到北京開啟她的新生活?！跋露Q心放棄讀研的那一刻，我真的很迷茫。一周的努力換來三份offer……好像前二十年里除了高考失利，想要的基本上都通過努力實現(xiàn)了。但是我其實一直都很焦慮很不自信?！?/p>

一年時間，楊永壯準(zhǔn)備的五個筆記本幾乎都寫滿了

“邂逅的星光碎片”

感覺在一起的時光總是這么短暫

我們聊天

喝酒

吃飯

趕著點去景點玩

做了好多事呀

但還是不夠

我努力從中找到一些在好好生活的實感

人生難得是歡聚

唯有離別多

想到這句話時總想流淚

我們不停向前走

面對未來的迷茫

生活的困苦和折磨

……（摘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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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記錄下了迷茫，也有闖蕩。

有人剛剛來到北京，新生活徐徐展開，“2025年6月21日，今天第一天來北京，剛租好房子，看到車里的布置溫暖了我，拼了車，車上的乘客也很溫暖，本來覺得孤單，（孤單感）突然就沒了。愿大家都能開開心心過好每一天?！币灿腥穗x開。2025年10月18日，有人寫道，“天氣晴，我要離開北京啦。知足常樂?！?/p>

楊永壯與數(shù)不清的人分享過北京的夜晚。很多個凌晨，不同的人從燈火通明的高樓大廈里出來，坐進車里。在車上的留言本里，他們翻到一些快樂。2025年3月3日，凌晨2點半，“又加班啦，很累，但是從本子上又看到了快樂，感覺到了希望?！币灿腥私o自己寫下輕輕的問候，“3月14日，下班快樂，我辛苦了?！?/p>

一些孤單的人想找到男、女朋友，“希望遇見能一起抵抗歲月流逝的人?！币灿腥苏饺牖橐觯?024年11月3日，一個自稱“衡水的女孩”寫下備婚日記：“最近一周和男朋友確認了結(jié)婚日期，開始了緊張的備婚狀態(tài)，家人們都充滿期待，我也是。戀愛三年多，他人不錯，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走入婚姻讓我期待又害怕，可人生哪有那么多時間讓人猶猶豫豫，我希望我會過得不錯，當(dāng)然了希望你們也是?！?/p>

一對年輕的夫婦正在迎接新生命到來，2025年4月19日，他們“希望寶貝女兒平安出生?！钡灿腥嗣鎸κ?，那位決定來北京的大三女孩，剛收到一個認識的女孩去世的消息?！翱蘖艘煌砩?，生命真的太脆弱，她也才剛開始自己的第二十歲之旅。希望天堂沒有病痛，希望她來世健健康康?！彼诹粞缘哪┪矊懴伦８＃白？吹酱似哪銈兛梢皂橅樌〗】悼?。開心健康最重要！”

人們記錄相聚、離別。2024年11月3日凌晨12點，一個女孩和從西安來的朋友剛吃完飯，“明天下午她就要回去了，感覺在一起的時光總是這么短暫，我們聊天、喝酒、吃飯，趕著點去景點玩，做了好多事呀，但還是不夠，我努力從中找到一些在好好生活的實感，已經(jīng)很幸福卻仍然貪心。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離別多，想到這句話時總想流淚，我們不停向前走，面對未來的迷茫，生活的困苦和折磨，年少時抓緊的人總是舍不得放手，希望未來會得償所愿，不用再分開都要好好生活呀。”

一個媽媽第一次獨立帶孩子出行，“小朋友一上車驚呼"哇"好漂亮的裝飾！北戴河旅行回來，一個人帶娃去玩兒很累，但看他在海邊趕海挖沙自由自在，很值得。這是第一次一個人帶娃出行，很好的開始，希望下一趟出行更順利。希望下一個春天我們都沒有過敏。希望大家都越來越好。”

另一位媽媽可能已經(jīng)一個人做了更多，她在2025年的8月寫道，“夏天即將過去，裝房子、拿戶口、兒子上了初中重點班(就在今天收到的通知)，出差夜半也那么美妙。正如此刻遇到這么有趣的出租車空間，可能你會覺得你怎么那么幸運。是的，加油吧，單身母親?！?/p>

有時，麻煩可能一起襲來。在2024年12月的一天，有人在面對“分手、考試、家人離世，有些睡眠障礙”，但還是決定“積極努力的去生活，感謝每一段酸甜苦辣的經(jīng)歷?！庇腥嗽谙旅媪粞裕骸跋Ｍ汩_心。”

但也有好消息。2024年10月4日，有人寫道：“山西人來北京奮斗了三年，這個月剛漲了工資，有點小開心，但絕不能止步于此，要相信是金子總會發(fā)光。”好在還有祝福，人們寫下很多話互相鼓勵?！跋Ｍ?025年小本中的每一位都是快樂的?！薄澳吧?，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加油，相信自己，都會雨過天晴的?！?/p>

有人被楊永壯對生活的熱愛感染?！昂锰貏e的生活方式，司機師傅好像很熱愛生活，好久沒有寫什么記錄自己的生活，好多美好幸福的瞬間無人分享，最近開始上班，打工人的生活挺辛苦。希望自己也能像司機師傅一樣熱愛生活?！蓖蹯o也是這樣被楊永壯感染。下車前，她詢問能不能在車上拍照，楊永壯把車停下，幫她拍了幾張照片?！暗鹊阶约耗昙o(jì)大時再翻閱相冊，就能想起自己當(dāng)時在做什么。”那次之后，王靜建了兩個在京東北人的群，兩個群里有近七百人。到了節(jié)假日，大家會互相約著出游，“我們還開車自駕去烏蘭察布，氛圍特別好，特別開心?！?/p>

人們在留言本里記錄自己生活的某一刻

“大家都在努力奔跑”

一個人來到了陌生的城市，心中惶恐不安，可卻從來沒有想過要退出，因為自己心里清楚，詩和遠方，路費很貴，每個人都在為自己向往的生活加油

……（摘自2025年6月29日）

有時候凌晨收車，楊永壯會把座椅放倒，在車里靠一會，翻一翻留言本里的內(nèi)容。他載過不少外國乘客，留下英語、俄語、韓文……他看不懂，就拍下來用翻譯軟件看。一個印度女孩說她喜歡北京，感謝楊永壯的車，還會再來。

看乘客那些平常生活的分享時，楊永壯自己也得到了安慰。每天十幾個小時坐在車里很枯燥，精神高度集中，沒單的時候他會把車停在路邊，下來走一走，忙起來就連下車的時間也沒有?！暗谴蠹叶荚谂Ρ寂?，他們留下這些話讓我覺得我在做有意義的事?！?/p>

其實，楊永壯也一直在努力奔跑。

他的家鄉(xiāng)在聊城莘縣，當(dāng)?shù)厝朔N小麥、玉米和大蒜維持生計。他的父母農(nóng)忙時種地，農(nóng)閑時打工。楊永壯小時候父母總是教育他要好好上學(xué)，多讀書，但他貪玩，成績一直不好，每一科都在四、五十分上打轉(zhuǎn)。

初中還沒讀完，他就輟學(xué)了，去了青島一個老鄉(xiāng)開的汽車配件工廠打工。他說自己思維活絡(luò)，到青島不久，發(fā)現(xiàn)廠子里年輕人多，大家都沒什么娛樂活動，下班后他就去廠子附近的晚集上擺地攤，賣激光筆這類年輕人感興趣的玩意。第一個月他就用擺地攤的收入給自己買了當(dāng)時流行的諾基亞側(cè)滑蓋手機。

同事看他賺了錢，也來擺攤，賣短袖，賣留香珠。擺攤的時候，楊永壯感到自己意氣風(fēng)發(fā)，“生活好像有很多條路，我干啥都能掙錢?！?/p>

但后來很多年的經(jīng)歷，讓他改變了想法，“不停在找出路，但好像也沒做成什么?！?/p>

在青島干了兩年，楊永壯去了深圳，跟著一個老板做舊手機回收生意。家人催著他結(jié)婚，想讓他在老家踏實下來。2015年10月，楊永壯和妻子結(jié)婚。用他自己的話說，早早結(jié)婚，早早生了孩子，但心里總還是想做點什么。在老家，有些人成了家就繼續(xù)過父母一樣的日子，在村里種地，進廠打工，他想做點不一樣的。

2016年，楊永壯第一次創(chuàng)業(yè)，做硅藻泥墻面裝修。那時大兒子剛剛出生，他特意去合肥學(xué)習(xí)，在縣城開了一個小門店，投入了十來萬塊錢。他和裝修公司合作，自己也到處跟人推銷，還在新小區(qū)免費給樣板間做過裝修。

但硅藻泥造價高，人們接受不了，很多人在縣城買房是為了給孩子上學(xué)，“買房已投入很多，再花大價錢裝修就不太可能了?！笨蛻舨环€(wěn)定，一年后，店還是關(guān)了。

楊永壯有個正在讀高中的妹妹，現(xiàn)在他會像父母那樣，希望妹妹多讀點書，不要像自己一樣，“有時候我覺得受局限”。他講起自己另一次失敗的創(chuàng)業(yè)，那是2018年，社區(qū)團購興起，他跟其他兩個合伙人成立了一個小公司，在縣城里搞起了社區(qū)團購。在農(nóng)民手上采購水果蔬菜，再通過網(wǎng)上團購的形式給小區(qū)送貨。

每天采購?fù)?，楊永壯就在縣城里小區(qū)挨個跑，把小區(qū)超市開拓成取貨點。一年里跑了一百多個小區(qū)。但不到兩年，創(chuàng)業(yè)以失敗告終。工作量變大，投入的錢也越來越多，有限的人手難以為繼，更大的團購企業(yè)觸角已經(jīng)伸到縣城，他們有更低的價格和更成熟的模式。“公司的運營，我們根本什么都不懂，再新的想法實際去做的時候都困難重重，這就是我說的局限?！?/p>

兩次創(chuàng)業(yè)，楊永壯都沒走出他想要的那條路。

在親戚的建議下，2018年下半年，他和妻子離開老家來了北京。先是一起進了火鍋店打工，但管理嚴格，培訓(xùn)時嘴咬著筷子練習(xí)微笑，第一天的培訓(xùn)就要求他和妻子認識十個同事，記住對方的名字?！拔覀z不太適合，她也不是一個很愛社交的人。”

連續(xù)創(chuàng)業(yè)失敗，他背著六七萬塊錢的外債，“那時我老婆連床單都舍不得買。”很長一段時間楊永壯以勞務(wù)派遣的身份，在不同的廠里流動。在一個做ETC的廠做了幾個月，項目結(jié)束后，又進了一家做實驗室流量計的廠。

妻子最后留在了那家廠里，是一個實驗室的崗位。原本學(xué)歷要求至少是大專，“但那次肯定缺人了，放寬了條件，她就進去了?！彼麤]有妻子那么幸運，在庫房呆了幾個月，還是離開了。

2022年小女兒出生，他在老家找了份蛋糕廠業(yè)務(wù)員的工作，賣生日蛋糕、甜品。為了跑業(yè)務(wù)總是要出差，工資也不多。女兒四個月的時候，妻子的產(chǎn)假結(jié)束，他們又一起回了北京，孩子留在老家。

回北京后，楊永壯在六環(huán)外的大集上擺攤賣過蛋糕，開過叉車，但都沒賺到錢。直到妻子的朋友提起自己丈夫在跑網(wǎng)約車，建議他們也試試。楊永壯貸款買了一輛八萬塊錢的油電混動車，跑起了網(wǎng)約車。

最初，他給自己定下目標(biāo)，每天跑五百塊錢就回家，幾天下來，他發(fā)現(xiàn)這并不容易，最多的時候要跑十三個小時才能完成目標(biāo)?！笆煜ひ?guī)則后，可能用不了這么久，那時我沒什么經(jīng)驗，就是踏實跑，也沒想接什么大單，派單我就走?！?/p>

他逐漸摸索，晚上車少，價格也比白天高，他常從中午后開始跑，凌晨三四點鐘回家?！爸幌胫梢远嗯茳c流水，多賺點錢?！?/p>

車里給乘客設(shè)置的故事酒吧

留給陌生人的溫暖

陌生人你好，當(dāng)你看到這段話時，我已與你在這座城市擦肩而過，如果生活讓你感到疲憊，就當(dāng)我在遠方，偷偷給你一個溫暖的擁抱。

（摘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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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靜是東北人，在北京做了七、八年行政文員?！按蠹液孟裾业搅艘粋€窗口，可以在那里傾訴，寫下自己心里想說的東西?！蹦嵌螘r間王靜家里發(fā)生了很多事，姨媽家的姐姐剛剛確診癌癥，姐姐四十多歲，把她從小帶大，“那晚回家后我哭了，覺得在這個城市的某一處角落還有著這樣溫馨的地方。”

在留言本上，王靜印象最深的一條留言，是有人講述家里人生病后，自己曾發(fā)起募捐，他感謝那些好心人捐款。前段時間，她檢查出心臟是先天性卵圓孔未閉合，需要做一個小手術(shù)?！吧r自己掛號，樓上樓下跑。在醫(yī)院時挺著，到了夜深人靜躺在床上時眼淚就會默默地下來?！?/p>

阿清也在坐上車后哭過。今年11月3日，周一晚上，她和朋友聚會后告別，正好打到楊永壯的車。阿清一上車，先注意到了車內(nèi)的酒——“行走的心旅故事酒吧”。

“這里居然有酒！”阿清好奇，主動說起話。“整個過程就像尋寶一樣，他沒有刻意向我展示車里的東西，等著我自己去發(fā)現(xiàn)。”這是她來北京的第九年，五年前她從金融專業(yè)畢業(yè)，進入一家銀行工作。因為愛好文學(xué)，去年底，阿清辭了職，開始去學(xué)校旁聽中文課程，一邊兼職，一邊備考中文系研究生。

辭職考研，身邊每個人都在勸阻她：你可能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去創(chuàng)作，你不一定能研究自己喜歡的課題，你在學(xué)術(shù)研究上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困難……“但是我很期待遇到他們說的這些困難?！?/p>

阿清在這些留言中看到一種傳遞，人們行色匆匆，來到這輛車里，原本可以短暫休息，“這個空間讓我們愿意停下來去表達、去思考、去感受，那天我也感覺又累又困，我還有論文沒寫完，但是那一瞬間我覺得我要寫下心里的最后一點溫暖，把它留給陌生人?！?/p>

已經(jīng)一年過去，王一潔一直沒有忘記那次打車經(jīng)歷。

去年11月的一天，晚上她從國貿(mào)的一家美容院出來，打到了楊永壯的車。十七八分鐘的路程，楊永壯沒有主動搭話，王一潔帶著點驚訝，翻開筆記本，心里一動，“筆記本里的希望也好，祝愿也好，就像漂流瓶一樣，在北京來來去去……”

那時王一潔的生活正面臨一些轉(zhuǎn)變。從北京服裝學(xué)院畢業(yè)后，她做了三年攝影師，想嘗試新的工作，將要面對一個新的領(lǐng)域，王一潔感到未來的不確定性。在那本筆記本上，她寫道，“過去一直為別人記錄生活，未來的日子我想好好去看世界，多多記錄自己……成為很棒的旅行博主?！?/p>

王一潔說自己平時不是一個很感性的人，但透過文字，她看到很多鮮活的人，“看到別人的生活，就跳出了自己的小圈子，覺得這個世界好豐富?！?/p>

念諾曾在近半個小時的車程里，把幾個留言本翻了個遍，“看得挺開心?！彼前不杖耍瑏肀本﹥扇炅?，看到里面有人講工作的辛苦，她也會共鳴，“剛來的時候也不好干。有時候就會給家里打電話聊聊天，偶爾也出去溜達散散心，去爬爬山?！?/p>

她是“90后”，在北京開了一家理發(fā)店，剛開始生意不好，好在慢慢積累了客源。這是她第二次開店，第一次跟別人合伙開店，她負責(zé)半年的房租，每個月4200元，干了一個多月，合伙人卷著房租錢跑了。念諾的很多心事都沒跟別人說起過。剛來北京時候，沒有積蓄，除了車票，身上只有二百塊錢，“這些事我不會跟父母說，就說自己有錢?！?/p>

有乘客跟楊永壯說，自己寫字不好看，楊永壯說這里都是陌生人，沒人知道是誰寫的?！奥曇艋蛘呔W(wǎng)絡(luò)可能會讓別人找到你，但是寫下的文字不會?！?/p>

這讓留言本某種程度上成為了乘客們的“安全屋”。王一潔很能理解這種安全感，“有些話跟家人不會講，會帶著一種心理負擔(dān)，如果跟身邊的朋友講太多，會擔(dān)心對方有‘把我當(dāng)垃圾桶’的感覺，唯獨在陌生人的車上，可以有安全感地去表達?！?/p>

楊永壯在車上放了情緒漂流瓶，乘客可以給下一位乘客留下寄語

這里也像一個博物館

永遠不要抱怨，抱怨是無用的，也是無益的，面對生活，面對現(xiàn)實，只能踏踏實實的干才是實際的。（摘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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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車上，楊永壯有幾次面對疾病的經(jīng)歷。

今年3月，一個年輕女孩坐上楊永壯的車。他記得上車后女孩說了一句話，后半句是“反正也活不久了”。他下意識問，“這啥意思？”女孩解釋自己腦里長了東西，醫(yī)生說位置不好。楊永壯心里感到“可能有點嚴重”。但她一直語氣輕松，說自己高中時就生病了，當(dāng)時選擇了保守治療，現(xiàn)在情況不樂觀。

他還曾在醫(yī)院門口接過一個女孩，只有零點幾的視力，腎臟也有病，每個月需要做透析，患有重度抑郁。在車上，她談起自己曾經(jīng)自殺過。楊永壯勸她不要再做傻事，但他突然能理解為什么那么多人的愿望都差不多，在本子里寫下一句句“平安健康”。

一天深夜，楊永壯在機場接到一位女乘客，看著導(dǎo)航目的地，他隨口說了句“你住的地方挺偏的”。女乘客講起自己和丈夫的生活。她說結(jié)婚后兩人沒住過好房子，全是小出租屋，兩個孩子也不在一塊，老大跟著父母，老二跟著公婆。最難的時候，兩個人凌晨吃一碗牛肉面，丈夫讓她吃，說天亮了就可以去公司吃工作餐。

“她沒有抱怨生活，只是傾訴?！睏钣缐巡徊逶挘犞?，想到自己三歲的小女兒。每天晚上都會在車里給孩子們發(fā)個視頻，聊一會，“老大明年就上三年級了，前幾天他得了獎狀，還特意告訴我。”寒暑假時，他把孩子們接到北京，白天他做飯，五點半妻子一下班，“兩人交接孩子?！?/p>

楊永壯喜歡開網(wǎng)約車，每天遇到不同的人，即便不說話，“也有意思”。有人抱著紙箱，上了車一言不發(fā)，“像電視劇里演的一樣，可能是被裁員了?！币灿心贻p人，上了車就拿起車上的話筒唱歌、跳舞，“處在不同的階段，有不同的煩惱和快樂。”

一位76歲的老人在10月29日寫下留言。他告訴楊永壯自己在一家單位的審核部門工作，退休后又返聘回原單位，當(dāng)天結(jié)束工作，和同事小酌了一杯。他在留言本上寫下，“抱怨是無用的，也是無益的，面對生活，面對現(xiàn)實，只能踏踏實實的干才是實際的。”

楊永壯去過北京幾乎所有的地方，有繁華的街巷，也有開著小酒吧的胡同，“賣的酒特別便宜，胡同里都是坐在路邊喝酒的人?！痹S多時刻，楊永壯會意識到這些本子的重要。一個乘客跟他說，有一個失戀博物館，那里存著全國各地失戀人的信物。他說楊永壯的車也像一個博物館，都是人們的回憶。

一個外地乘客看到楊永壯的社交賬號，帶孩子來北京玩時，聯(lián)系他包了一天的車。那天晚上，楊永壯特意帶著他們在北京三環(huán)走了一圈。她在車上讀留言本，說回去讓孩子寫一篇作文。“這是最真實的生活。”她說。

（應(yīng)受訪者要求，文中阿清、念諾為化名，部分內(nèi)容來自乘客留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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