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幕在軍招辦登記冊上留下了名字，也在旁人心里留下一個疑問：誰是那位“父親”？答案要追溯到九年前的鹽阜大地。

1941年2月，日偽部隊五路圍攻泰州周邊，魯蘇皖邊區(qū)游擊第四縱隊司令陳中柱率部血戰(zhàn)蚌蜒河。拂曉槍聲里，他把臨盆的妻子和兩個孩子托付給衛(wèi)兵，這才翻身上馬。幾小時后，槍火漫天，河面漂滿蘆葦和殘舟。

“中柱，得穩(wěn)住右翼陣地！”副官嘶啞的喊聲淹沒在爆炸聲里。陳中柱揮刀指向敵軍聚集處，一句“跟我沖”沒等說完，胸口已中彈，片刻后又一顆子彈射穿額角。戰(zhàn)士拖著他后退，卻只帶回一具無頭遺體。

泰州城頭，日本指揮官南部襄吉懸賞人頭。陳中柱的首級被泡在藥水瓶里，擺上香案示眾。三天后，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年輕寡婦帶著六歲女兒進(jìn)門，直視南部：“我來取我丈夫的頭?！狈g愣住。南部盯著這位中國婦人，看了許久，才擺手同意舉行所謂“武士禮”。

儀式結(jié)束，木盒遞到王志芳手里。她雙手接過，額頭汗珠滾落卻并未失態(tài)，轉(zhuǎn)身離開時只留下一句：“我丈夫為中國死，我也得讓他完整地回家?！?/p>

深夜，草船搖晃在蚌蜒河口，船板棺材重新合攏。王志芳撫著縫合好的尸體，聲音沙啞：“孩子，他回來了。”兩個月后，她在破廟里生下遺腹子，取名陳志。

戰(zhàn)爭沒有給寡婦體面。1945年勝利，國民政府追授陳中柱中將，補貼遲遲不到位，母子四人靠出租祖宅維生。親戚勸她改嫁，她一笑了之：“我家門匾沒打算換?！?/p>

1949年冬，南京易手，親族登機(jī)赴臺。王志芳抱著骨灰盒，目送銀灰色機(jī)身升空，沒有挪步。她認(rèn)定：丈夫身前抗日，身后不該再漂泊。

轉(zhuǎn)眼到1950年?？姑涝柦谴淀懀咧姓n堂掀起報名風(fēng)。陳璞猶豫，怕母親難過。王志芳卻拿出那張泛黃的戎裝照，指著照片說：“你父親三十五歲就倒在戰(zhàn)場，你十幾歲，能怕吃苦？”女兒點頭，那一刻，母女都沒再掉淚。

幾年后，陳璞隨部隊南征北訓(xùn)，家里只剩母親與弟妹。王志芳閑不住，開始替鄰里縫軍被、寫烈屬申請，常說一句話：“保國不分前線后方。”

1984年，陳璞調(diào)閱軍檔，偶然在中央檔案館發(fā)現(xiàn)陳毅、劉少奇1941年6月電文，詳細(xì)記錄第四縱隊浴血經(jīng)過。幾紙電報讓懸了四十多年的真相落地。三年申訴，民政部烈士證書終于寄到南京。

次春，泰州西倉橋下第十根電線桿旁開棺遷靈。王志芳撐傘站在細(xì)雨里，看著黑紅色棺木起吊，臉上沒表情。鹽城市烈士陵園新墓安放完畢，她拍了拍墓碑：“退之，你回家了?！?/p>

老人生性念舊，卻也關(guān)心未來。1999年，她把6萬澳元匯給家鄉(xiāng)草堰口鎮(zhèn)中學(xué)，設(shè)立“中柱獎學(xué)金”。收到回執(zhí)單，她淡淡一句：“孩子多讀點書，比立碑管用?！?/p>

2012年盛夏，南京民間抗戰(zhàn)博物館館長吳先斌在古玩市場淘到一張舊名片：魯蘇皖邊區(qū)游擊第四縱隊司令陳中柱。名片邊緣殘損，卻清晰寫著私人印章。郵件發(fā)往澳大利亞，不到兩周，陳璞飛回南京。她站在玻璃展柜前，指尖顫了顫：“爸，這印泥還在?！?/p>

展廳光線昏黃，墻上掛著陳中柱的巨幅照片，正是那一年送給妻子的戎裝照。參觀者駐足，讀著旁白中一句話——“我是中國人，誓死不當(dāng)漢奸?！倍潭淌蛔郑瑳]有恢弘詞藻，卻把一個軍人的一生壓縮其中。

王志芳如今靜養(yǎng)異國，逢清明仍托人送花到鹽城烈士陵園。有人問她是否想回南京常住，她搖頭：“人老了，哪里都一樣。只盼那塊碑一直立著，學(xué)校的孩子一直念書?！?/p>

陳中柱已去八十余年，他的故事被兵器庫的鋼銹、檔案館的紙痕、和一封封家書拼接成形。而1950年那句“學(xué)花木蘭替父報仇”，在不少年輕士兵的回憶錄里流傳下來，像一面并不耀眼的舊旗，卻始終飄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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