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你什么時候?qū)W會當兵的？”——1949年5月27日清晨，上海愚園路中實新村44號的小院里，六歲的劉際翔睜大眼睛，半躲在門框后，語氣里全是驚奇。院門外，他那位原本以“金筆廠副總經(jīng)理”身份周旋于商界的父親劉曉，此刻卻戴著八角帽，肩披新四軍呢子大衣，旁邊站著鄧小平與幾位剛接管上海的干部。孩子還來不及反應，一陣解放軍軍號聲自馬路那頭傳來，混在鳴笛與腳步聲里，宣告這座城市的易幟。

把鏡頭拉回二十多年前，1926年秋，劉曉剛滿十八歲，在湖南辰溪的破舊戲臺上聽完演講就遞交入黨申請。他常說一句話：“白天下田夜里讀報，這才算覺醒?！钡?934年長征出發(fā)，他已是紅一軍團政治部地方工作部長，負責聯(lián)絡沿途百姓。衣服磨破，船只走散，他仍堅持完成每一次村社動員。有人問他圖什么，他笑言：“多一個人送稻谷，隊伍就多走一里路?！边@種以群眾為盾的組織能力，往后在上海地下斗爭里發(fā)揮到了極致。

1937年5月，黨中央讓劉曉南下魔都重建被破壞殆盡的地下網(wǎng)。那一年上海租界里煙霧繚繞，洋行和巡捕房隔街相望。劉曉與馮雪峰、王堯山組成“三人團”，白天混跡股市茶樓，夜里擠在石庫門閣樓上分發(fā)傳單。為了讓交通線不斷，他讓妻子張毅扮作家庭主婦往來各處——手提菜籃，菜葉底是密寫紙。日軍憲兵隊嚴查路口，她鎮(zhèn)定自若。幾年下來，張毅在鄰里眼中只是個持家有道的普通太太，殊不知一封封情報就是從她袖口滑進秘密據(jù)點。

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上海租界格局突變。劉曉改變策略，注冊了一家貿(mào)易行，專做燒堿與染料買賣。當時化工貨源緊缺，許多買家其實是國民黨特務假扮，他卻能在觥籌交錯之間暗中打探“封鎖線”部署。有人評價他：“談笑間，密電碼便寫在紙巾上?！辈坏貌徽f，這種敢在刀尖起舞的定力不是天生，而是長期潛伏的結(jié)果。

1947年下半年，國民政府對上海左翼力量的搜捕進入高峰。愚園路一帶暗哨林立，劉曉一家仍住在44號的兩層小樓。樓下鋪著木地板，上面放著一只嵌有暗格的舊皮箱，所有機密文件一旦警報響起就塞進暗格，再把幾支鋼筆隨意丟在最上層做掩護。有意思的是，這口皮箱后來跟著劉曉跑遍廣州、香港，甚至漂洋過海到了莫斯科。

1949年3月，劉曉在香港接到“北上面報”的電報后，立刻收攏了關于上海金融與物資儲備的詳表。英國商船緩緩駛離維多利亞港時，海面起霧，他站在甲板上嘀咕：“要是拖到六月，上?？峙乱话峥??！钡奖逼轿魃?，他把數(shù)據(jù)擺到毛澤東面前，毛點頭說：“解放上海得靠你們這些知根知底的人?！倍潭桃痪?，意味著劉曉必須“脫去西裝換戎裝”。

上海戰(zhàn)役進入收尾階段，鄧小平隨華東局工作組進城，劉曉被任命為市委第二書記兼組織部長?？稍诩胰嗣媲?，他還保留著“關勒銘金筆廠副總”的外殼——直到那天清晨穿上軍裝敲門。孩子的提問，讓院子里氣氛一下子輕快。鄧小平彎下腰拍拍孩子的肩：“你爸爸本來就是咱們的人，今天只是換套衣服?！北娙艘恍?，就此拉開新政權(quán)全面接管上海的序幕。

隨后幾個月，劉曉協(xié)助陳毅市長穩(wěn)定棉紗價格，處理27萬名失業(yè)工人安置。他常掛在嘴邊的話是“先穩(wěn)心，再穩(wěn)盤”。為提振工商信心，他把自己曾用的商人名片交給秘書，說“留著吧，或許談判時還能用得上”。事實上，這種雙重身份讓他在政府與資本之間周旋自如，效果遠比行政命令來得柔和。

1950年代初，外交部需要精通俄語與經(jīng)濟的干部，劉曉被調(diào)任駐蘇大使。很多朋友不解：“你好不容易打下上海這個攤子，怎舍得走？”劉曉只是笑：“崗位不同，目標一致?！睆堃愀S赴莫斯科后，學會了用俄語買菜、修暖氣，還在駐地組織了中文學習班，以家庭式小課堂拉近中蘇官員距離。有位蘇聯(lián)外交官感慨：“你們夫婦一唱一和，比任何正式辭令都管用?！?/p>

進入八十年代，劉曉隱居北京西郊，依舊每天清晨翻國際電訊。電視里播到經(jīng)濟特區(qū)新聞，他會停下來嗑兩粒瓜子，接著同老朋友分析匯率走勢。我個人認為，革命年代磨練的敏銳，使他即便老去也從不背對時代浪潮——這在許多功成名就的前輩中并不多見。

1988年6月11日，劉曉以七十九歲高齡離世。當天北京悶熱，張毅守在病房握著他的手沒松開半秒。孩子們事后回憶：“母親像完成一次漫長送信，她把父親最后一口氣也穩(wěn)穩(wěn)送到了組織懷里?！比旰?，女兒劉松筠把父親的西服、背心、領帶捐給了中共上海地下組織斗爭史陳列館。觀眾往往駐足那身深色西服，隨后讀到旁邊小字：此人曾在最危險的城市，靠一身布衣掩護千百名戰(zhàn)士。

展柜燈光很暗，卻足以讓后世看到——在上海的里弄、在長征的羊腸小道、在莫斯科的冬夜招待所，一位名叫劉曉的共產(chǎn)黨人如何在不同職業(yè)外衣之間迅速切換，卻始終牢牢系著同一顆紐扣：為人民辦事。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