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獄后。
我被女兒一紙?jiān)V狀告上了法庭。
她要和我解除母女關(guān)系，我答應(yīng)了。
拿到判決書后，我突然想問問她。
“建英，你……過的怎么樣。”
她看著我，笑了笑。
“沒有你，我過的好極了?！?br/>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就好。
那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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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遞來一張卡。
“卡里有二十萬，算是我還你的?！?br/>我看著她柔順有光澤的頭發(fā)、干練的模樣，還有不遠(yuǎn)處乖巧可愛的外孫女。
把卡推了回去：“媽有錢，養(yǎng)孩子不容易，你自己留著花?！?br/>她像是被戳中了痛處，揚(yáng)手把卡扔在我臉上：“我女兒不勞你操心?！?br/>“我會給她最好的一切，絕不會讓她跟我一樣！”
“還有，你不是我媽，你也沒資格做我媽！”
我狼狽的站在原地，彎腰拾起那張卡。
好多錢呢，夠買十幾頭牦牛了。
坐上駛往火車站方向的公交車，車上的電視放著人物訪談。
我怔怔的望著采訪嘉賓，看她游刃有余，看她侃侃而談，也看她事業(yè)有成。
“這女娃娃了不起，一個案子能賺好多錢！”
“我閨女說她還是什么合伙人，厲害的很，咱一年賺的錢還沒人家一個月賺的多?！?br/>“就是個報(bào)恩閨女，也不知道誰這么有福氣生了個這娃娃，以后算是享不玩的福嘍?！?br/>我竭力捋了捋花白的頭發(fā)，挺直了腰板。
我閨女。
有出息吧。
公交車到站，中年人背著大包小包匯集人群，又散在四方。
我站在繁華的火車站，和社會脫節(jié)的五年讓我一時(shí)難以適從。
手機(jī)叮鈴鈴的響，是以前的鄰居。
我們既是鄰居，又是沒有血緣的親人。
在獄里，也是她時(shí)不時(shí)去看看我，跟我說說建英的近況。
她一下子哭了起來：“你就是個傻子，告訴建英又能咋，非得自己一個人扛?！?br/>“建英現(xiàn)在有出息，又不是小孩子了?！?br/>怎么不是小孩子？
她在我眼里永遠(yuǎn)是那個犟著不肯哭的小女孩。
我垂下了眸：“阿秀，我活不久了。”
當(dāng)初判了八年，因我獄里表現(xiàn)好。
又得了癌癥，這才被提前刑滿釋放。
“阿秀，我不是個好媽媽。”
“我能給建英做的不多，她是律師，有個殺人犯的媽不好?！?br/>我活不久了，
不能再毀一次她的人生。

火車緩緩向前，駛?cè)胛议焺e已久的家園。
對面的小姑娘們朝氣蓬勃，是我從未在建英臉上見過的陽光。
“阿姨，你也去草原玩嗎？”
“好酷，我媽什么時(shí)候能這樣，去哪都要我陪著，煩死了?！?br/>我笑了笑，望著窗外的高樓大廈突然就想起了阿媽。
藏區(qū)貧瘠的草原卻養(yǎng)出了不認(rèn)輸?shù)陌尅?br/>她總是笑著，仿佛什么也打不到她。
阿媽說，女娃娃才更要念書。
她沒念過書，她就愛聽我念書的聲音。
整個班里，只有我一個女娃娃。
其他女娃娃都早早嫁人，把自己換成了牦牛。
阿爸不明白女娃娃為什么要念書，還不如早早嫁出去。
讓家里的牦牛多幾頭，好給哥哥娶媳婦。
平日不停的念叨，喝醉了酒就指著我的鼻子罵賠錢貨。
阿媽捂緊了我的耳朵，把我推出了帳篷，獨(dú)自面對喝醉了的阿爸。
每次阿爸喝醉，阿媽身上總要添些傷。
她只是摟著我，輕輕的哼唱著：“等格?；▋洪_，你是否會回來……”
“德吉，阿媽會讓你念書的，念了書就能走出這里，念了書就不用跟阿媽一樣了?！?br/>那年冬天，草原最厲害的馴馬師死在了馬蹄之下。
來年春天，我嫁了人。
自此，再也沒念過書。
草原亙古不變，習(xí)俗永久流傳。
我生了一個兒子，又生了一個女兒。
我給女兒取名叫建英，希望她能像個男兒一樣。
我教他們喂馬、教他們馴養(yǎng)牦牛、也教他們念書。
建英聰明極了，比她的哥哥還要聰明，念過一遍的書就能背。
伶牙俐齒，說的人啞口無言。
隔壁的嬸子說不過她，只能悻悻的提醒：“建英，嘴太厲害，以后可是要被你男人打的?！?br/>“拉瓦嬸子，憑什么女人只能被男人打，我以后要站在男人面前！”
我抱著她，像阿媽曾經(jīng)看我那般看著建英。
我執(zhí)拗的把建英也送到學(xué)校念書。
不允許她在家里干任何家務(wù)。
可以寫作業(yè)、可以出去玩，唯獨(dú)不允許干家務(wù)。
家務(wù)，一旦干了，就再也脫不了手。
她的辮子長長，她的身形長高，她的年齡變大。
我最擔(dān)心的事兒還是來了。
媒人踏進(jìn)了我們的帳篷，要給建英說親。
男人沉默的坐在一旁抽著旱煙，我知道他心動了。
草原都是這樣，自古以來就是這樣。
可我偏不要建英這樣。
我干了更多活，去幫工，去割草，去撿糞。
一點(diǎn)一點(diǎn)湊夠了建英的學(xué)費(fèi)。
當(dāng)我看到建英和同齡懷孕的女孩站在一起說笑時(shí)，無聲的害怕從心底生出。
“阿媽，她們說婆婆和男人對她們可好了，買金買玉每天什么也不用干。”
“我都聽到了，阿爸總和你吵架，是不是我嫁人了，阿爸就會對你好一點(diǎn)?！?br/>我抱著她，怎么也止不住眼眶的酸澀。
我的建英，我的女兒。
不要被表象迷惑，現(xiàn)在的蜜背后藏著致命的毒。
“這不是你該考慮的事情，你眼前要做的就是好好念書?！?br/>我賣了牦牛，花錢把建英送到了縣里的初中。
曾經(jīng)對我不錯的男人在醉酒后和阿爸一樣揚(yáng)起了拳頭。
我不怪他，牦牛是草原的命根子，也是兒子娶妻生子的資本。
為兒子做打算的人太多了，可為建英做打算的只有我。
隨著踏入帳篷給她說親的人越來越多，我迫切的、急切的希望建英能好好學(xué)習(xí)，考上市里的高中，考到北京的大學(xué)。
那樣，她就走出了這里，再也不用重復(fù)我的一生。
所以，在發(fā)現(xiàn)建英逃課去逛街時(shí)，我沉默的坐了一晚上。
不顧她的哭喊和哀求，剪斷了她的辮子。
剪了她那一頭秀麗烏黑的頭發(fā)，絕了她愛美的心。
我極盡羞辱性的去打壓她，以最短的時(shí)間最低的成本讓她只能也只有學(xué)習(xí)。
自此，她再也沒鉆進(jìn)我的懷里撒過嬌。
我知道，她怨我。
可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