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十一年的臨安冬夜，風雪撲打著韓府緊閉的大門。韓世忠獨坐中堂，面前一壇烈酒，身后立著那對跟隨他半生的雙刀。他倒了一碗酒，潑在地上——這是第三碗，前兩碗，一碗灑向鎮(zhèn)江焦山下的長江，一碗灑向黃天蕩的蘆葦蕩。

“良臣兄，”他突然喚著自己的字，聲音嘶啞，“你這一生，可對得起誰？”

堂外傳來更鼓聲，已是三更。

潑韓五

元祐四年的延安府，十五歲的韓世忠在酒肆與人斗毆。他徒手折斷對方三根哨棒，被人扭送軍營。

“為何斗毆？”都頭皺眉。

少年抹去嘴角血跡：“他們說我是‘賊配軍’的種。”

都頭這才注意到他頸上刺著的“韓”字——那是軍籍標記，父親是西北邊軍小校，世代為兵。按制，軍籍子弟臉上刺字，永不脫籍。

“刺字怎么了？”都頭解衣露出胸膛刀疤，“某身上十七處傷，處處是大宋疆土圖！”

韓世忠愣住，從此收起街頭浪蕩氣，苦練弓馬。十八歲應募“敢戰(zhàn)士”，考校時能挽三百斤強弓，馳馬射箭，十發(fā)九中。

崇寧四年，西夏犯邊。韓世忠隨軍至銀州，夜大雪。他率死士五十人攀城，殺守卒，斬關(guān)落鎖。黎明時分，當他在城頭插上宋旗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左臂中箭，血已凝冰。

此戰(zhàn)后，軍中始稱“潑韓五”。潑，是潑皮，也是潑天大膽。

雙刀擒王

宣和三年，方臘亂起，東南震動。時任偏將的韓世忠隨童貫南下平叛。

清溪洞血戰(zhàn)，宋軍受阻。韓世忠請令：“某愿率死士繞后，擒賊首?！?/p>

是夜，他帶二百人攀絕壁，手足俱破。黎明突入方臘內(nèi)寨，雙刀如雪，直撲中軍?；鞈?zhàn)中，他一刀劈斷方臘帥旗，另一刀架在敵首頸上。

回營時，童貫親迎：“真萬人敵也！”欲重賞。

韓世忠卻道：“賞銀分給戰(zhàn)死者家眷罷?！?/p>

他獨坐營外磨刀，月光照在刀身，映出斑駁血痕。有部下問：“將軍不喜？”

“有何可喜？”他望著南方群山，“都是大宋子民?！?/p>

這話傳到監(jiān)軍耳中，成他“同情反賊”的罪證。若非戰(zhàn)功卓著，險些獲罪。

黃天蕩鼓

建炎四年春，金兀術(shù)十萬大軍攜掠獲北歸，船隊蔽江而下。時任浙西制置使的韓世忠率水師八千，急趨鎮(zhèn)江焦山截擊。

“敵眾我寡，如何戰(zhàn)？”部將憂心。

韓世忠登高望江，見江面寬闊，忽然道：“把海船連起來?！?/p>

“那是曹操赤壁之敗...”

“此一時彼一時?！彼钢?，“金人不習水戰(zhàn)，船大連環(huán)，正好甕中捉鱉?！?/p>

夫人梁紅玉一身戎裝登上艨艟：“妾為將軍擊鼓?！?/p>

四月十三日，黃天蕩。韓世忠坐鎮(zhèn)樓船，梁紅玉親擂戰(zhàn)鼓。宋軍以鐵鉤拽敵船，用火箭焚帆。金軍大亂，溺死者不可勝數(shù)。

金兀術(shù)遣使求和，愿盡歸所掠，乞假道。韓世忠斬使焚書：“還我兩宮，復我疆土，則可相全。”

相持四十八日，金人絕地挖渠三十里，趁夜遁走。韓世忠追至建康，船隊卻因江淺不得進，功虧一簣。

回師那夜，他在船頭獨飲。梁紅玉勸道：“雖未全功，已挫虜膽?！?/p>

他搖頭：“若當時有水軍堵住渠口...”忽將酒壇擲入江中，“此恨難消！”

醉酒朝堂

紹興七年，淮西軍變。張浚罷相，趙鼎繼任。高宗召韓世忠問策。

“卿以為和戰(zhàn)如何？”

韓世忠酒氣未消——他是故意飲醉上殿的：“金人如虎狼，和議是飼肉止餓，肉盡則噬人?！?/p>

秦檜在側(cè)，陰聲道：“將軍醉矣?！?/p>

“醉？”韓世忠大笑，“某清醒得很！某在黃天蕩醒著，某在楚州醒著，滿朝袞袞諸公，有幾個醒著？”

舉座失色。高宗拂袖而去。

次日，韓世忠請辭樞密使。高宗挽留：“卿真欲學范蠡泛舟？”

“臣不敢比古人?！彼┦?，“只愿守楚州，為陛下看北門?！?/p>

離京時，他特意繞道西湖，在岳王墳前酹酒三杯。那時岳飛尚在，兩人對飲無言。暮色中，韓世忠忽道：“鵬舉，你我都是漁陽鼙鼓聲里人?！?/p>

岳飛不解其意。三年后才明白，那是在說：我們都是不該活在太平年月的戰(zhàn)將。

西湖騎驢

紹興十一年冬，岳飛下獄。韓世忠闖相府質(zhì)問秦檜：“‘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秦檜笑答：“韓樞密亦欲為岳逆張目？”

他默然良久，摘下官帽：“某愿以所有官職，換岳飛一命?！?/p>

“晚了?！鼻貦u指指宮城方向，“陛下心意已決?！?/p>

出府時，天降大雪。韓世忠在風波亭外站了一夜，聽著亭內(nèi)毒發(fā)時的鐵鏈聲，手按雙刀，卻終未出鞘。

他知道，這一刀若出，便是叛國。

岳飛死后，他連上十八疏請辭。紹興十二年春，終于準奏，進封咸安郡王，奉朝請。

從此臨安街頭，常見一老翁騎驢戴笠，攜酒葫蘆，往來西湖山水間。有人認出是韓王，他擺手：“錯了，是清涼居士?！?/p>

一次在斷橋，聽見幾個書生議論：“韓世忠不過一武夫，晚年沉溺酒色...”

他從驢背翻身下地，雙刀未出鞘，只將刀鞘往青石上一頓。

“砰”的一聲，石裂三寸。

書生們倉皇逃走。他仰天大笑，笑著笑著，淚流滿面。解下葫蘆痛飲，酒水混著淚水，流入白須。

尾聲

紹興二十一年秋，韓世忠病重。臨終前命人抬他到院中，望著北方。

“拿我刀來。”

雙刀已銹，他撫摸著刀身，喃喃自語：“老伙計，隨某四十年...殺過西夏人，殺過方臘，殺過金虜...”忽然劇烈咳嗽，“卻殺不了...朝中奸佞...”

當夜，韓世忠卒，年六十三。遺囑：“喪葬毋請謚，毋碑銘。靈車經(jīng)鎮(zhèn)江時，望江一拜。”

發(fā)喪那日，靈柩過鎮(zhèn)江，江上忽然刮起大風，波濤如山。抬棺者皆言聽見戰(zhàn)鼓聲、喊殺聲，還有女子擊鼓之音。

而在臨安，秦檜得知死訊，竟松一口氣，對左右道：“這下，最后一個敢罵我的人也沒了?！?/p>

他不知道，韓府后園埋著九壇酒。每壇都貼著紙條，寫著地名：延安、銀州、清溪、黃天蕩、楚州...

最后一壇空著，只寫三字：

“醉太平”

只是這太平，韓世忠終其一生，也未能醉入其中。他就像他酒葫蘆里最烈的酒，在應該沉醉的年代，清醒得痛徹心扉；又在應該清醒的朝堂，醉得擲地有聲。

而西湖的煙雨，年復一年，模糊了騎驢老翁的背影，卻洗不去江濤里那一聲永遠回蕩的戰(zhàn)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