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10月20日拂曉，川藏高原上寒氣逼人。指揮部里燈光通明，張國華雙手撐在作戰(zhàn)地圖上，目光像寒刃一樣落在麥克馬洪線。參謀遞來一杯滾燙的酥油茶，他卻只是抿了一口，茶面泛出的油亮讓他想起十二年前那場更鋒利的考驗——那時不是面對槍炮，而是面對血脈親情。那一晚，他拍案而起，對警衛(wèi)員吼出的那句話，如今仍在耳畔：“三萬多人要進藏，我能離開么？”

時間撥回到1950年3月初，進軍西藏的誓師大會剛剛結(jié)束。會場里口號震天，難難躲在母親身后，被父親抱起時還伸手去拽帽徽。張國華滿臉堆笑哄她：“跟爸爸去找孫悟空，好不好？”小姑娘咯咯直樂，他卻已經(jīng)預(yù)感到這趟征程沒有回頭路。

18軍的準備工作鋪開得像一張巨網(wǎng)：軍糧、馱畜、步話機、電臺、棉衣，甚至連磨破的鞋底都按雙記賬。張國華在督戰(zhàn)表上批注得密密麻麻，連筆鋒都透著倔強。有人回憶：他那時每天睡不到四個小時，夜里摸著黑去馬棚數(shù)騾馬，一手握電筒，一手記數(shù)字，像在前線點兵。

3月下旬深夜，秘書突然來電：“首長，難難高燒，一直40度，醫(yī)院說是急性肺炎?！彪娫捘穷^很嘈雜，救護車的嗚咽穿透受潮的線路。短暫沉默后，張國華只問了兩個字：“多急？”聽完情況，他放低聲音：“替我盯著，馬上送去省醫(yī)院?！痹捯袈湎?，他抬腕看表，會議還有半小時開始。他把煙頭摁進缸里，燒得嘶啦作響，仿佛胸口那團火。

第二天上午，作戰(zhàn)方案討論到要害處，警衛(wèi)員推門而入，急得滿頭汗：“首長，夫人讓我請您立刻去醫(yī)院，孩子撐不住了！”屋里幾十雙眼睛刷地轉(zhuǎn)向他，空氣驟然凝固。張國華面色鐵青，手里鉛筆“咔”的一聲折斷，他猛地拍桌，聲音像悶雷：“三萬多人要進藏，百事都要排得明明白白！眼下千軍萬馬等著，我能離開么？”警衛(wèi)員怔在當(dāng)場，額頭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滾。

場面冰冷得可怕。幾位軍參謀事后回憶，那聲音比炸藥包還震耳。“張軍長把鉛筆一擲，地圖都震起塵土?！睕]人敢再勸一句。接下來的半天里，他像一臺高速運轉(zhuǎn)的機器，把行軍路線、補給節(jié)點、醫(yī)療分隊全部敲定。寫電報時，他特意叮囑：沿途借道的地方必須給老百姓留下糧款，這是一支人民軍隊的規(guī)矩，片紙不能少。

無人知道他在病房里呆了多久。護士回憶：“他坐在床頭，兩眼空洞，手握著孩子已經(jīng)僵硬的小手，不愿松開?！绷璩恳稽c，他讓人把女兒抱回家里——井岡山老鄉(xiāng)說，人走得遠，要魂能找得到家。車隊沒有警笛，也沒有招搖的儀仗，只有雨水拍打車窗的細碎聲。

第二天清晨，他又準時出現(xiàn)在指揮部。眼睛通紅，胡茬冒出雜草般的硬刺。參謀遞上最新情報，他“嗯”了一聲，繼續(xù)在地圖上畫著曲線。誰都識趣地閉口不提醫(yī)院的事。有人悄悄說：“老張的心，怕是被刀剜了一塊?！笨伤麤]有時間去彌合傷口，因為進藏大軍即將出發(fā)。

1950年5月，18軍先頭部隊穿出金沙江峽谷，向昌都挺進。懸崖山道，馬失前蹄就粉身碎骨，張國華騎在半新不舊的騾背上，想起難難說要看火焰山的眼神，胸口像塞了塊燒紅的鐵。他用這塊“鐵”驅(qū)趕自己：凡是缺氧倒下的戰(zhàn)士，一定要想辦法抬下山救治，哪怕多付出十條馱馬。藏族群眾遞來青稞酒時，他總笑著接過：“我們是一家人，黨派我們來，多一條路，多一座橋，都是為了你們?！?/p>

1951年5月23日，《關(guān)于和平解放西藏辦法的協(xié)議》簽署。消息傳到拉薩，傳到北京，也傳到早已安葬在家鄉(xiāng)的小墳頭。張國華給女兒寫了一封信，沒有日期，也沒有收信人地址，只是一頁頁鋪在膝上——信里說，火焰山不只是書本里的景，他已經(jīng)在念青唐古拉腳下見過比火焰山更斑斕的霞光。藏族孩子敲著羊皮鼓跑來跑去，他仿佛看到難難也混在鼓隊里，扎著羊角辮。

功成名就，并沒有抹去那道疤。1962年邊境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周恩來總理同劉伯承在北京決策時，第一個想到的前線統(tǒng)帥還是張國華。徐向前問他：“打得贏嗎？”他用幾乎相同的音量回答：“有！”一句“有”里，含著十二年前喪女之痛，也含著對山河完整的執(zhí)拗。

戰(zhàn)事不過二十晝夜，印軍一敗涂地。捷報傳到北京，人們議論：張國華還是那個“井岡山”。可鮮有人知道，他在指揮所捧著作戰(zhàn)簡報的間隙，會撫摸胸前的紀念章，那枚章背后一行小字——“難難，一九四八—一九五零”——是妻子偷偷刻上去的。

光陰滾滾。1967年，他調(diào)任四川，整日奔波在大渡河與嘉陵江之間，主持糧改、修渠、建廠。秘書勸他注意休息，他總擺手：“西藏都過來了，還有啥熬不過？”1972年2月21日，他在會議室里突發(fā)腦溢血，倒下之前仍在討論攀枝花鋼鐵的擴建指標。病情惡化無法逆轉(zhuǎn)，周恩來急調(diào)飛機送醫(yī)療組，卻只能把他的骨灰迎回西郊機場。周總理忍痛說：“中央正準備重用張國華的時候，他卻走了?！鄙磉吶私阅弧?/strong>

或許，真正的火焰山一直在他心里燃著。女兒的早逝像火舌一樣灼毀柔軟，卻也鍛造出一名將軍不可動搖的堅硬。歷史檔案里只是冰冷數(shù)字：1950年犧牲時間、1972年去世日期。然而在數(shù)字背后，有一個父親在戰(zhàn)圖與病床間做過痛到骨髓的選擇。當(dāng)他怒吼“我能離開么”時，那不止是口頭的剛強，更是一個軍人把親情放進刀鞘、把責(zé)任舉到胸前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