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耿赤子心 巍巍炮兵夢

——記國慶十周年閱兵儀式參加者郭聯(lián)城

楊乙敏

內江市市中區(qū)和平街,一條窄窄的巷子進去,一棟普通的紅磚墻老式樓房底樓,住著一位退役老兵郭聯(lián)城,雖91歲高齡,但身體健康,思維敏捷。20世紀50年代,他是北京炮校最優(yōu)秀的一員,曾參加過1959年國慶十周年閱兵儀式。

接受采訪時的郭聯(lián)城

一

1934年,郭聯(lián)城出生于四川省安岳縣周禮鎮(zhèn)太平鄉(xiāng)的一個農村家庭。父母克勤克儉送他讀書,郭聯(lián)城以勤奮換來優(yōu)秀。1951年,他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安岳二中(即后來的周禮中學),這讓他成為家人最大的欣慰與希望。

1953年9月,部隊來到安岳二中招生,品學兼優(yōu)的郭聯(lián)城順利通過考核,光榮入伍,開啟了軍旅生涯。新兵集訓3個月,他被分配到80306部隊5086支隊。該部隊駐扎在北戴河附近的一個村莊,官兵們暫時借住在村民家中。

為修建營房,他和戰(zhàn)友們一起,就地取材,開山放炮,開采石料。他的文化知識起了作用,很快學會測量、計算,先后擔任測地員、計算班長,負責炸藥計算、放炮等任務。不久,營房建成,部隊搬入了新營區(qū)。

三年的艱苦磨礪,郭聯(lián)城從一名青澀學員成長為堅強的解放軍戰(zhàn)士,得到部隊首長和戰(zhàn)友的認可。為進一步培養(yǎng)他,部隊保送他到北京炮校深造。

這段從安岳鄉(xiāng)村到北戴河畔,從優(yōu)秀學生到合格軍人的經歷,是郭聯(lián)城寶貴的青春篇章。

二

1956年9月,北京的秋陽透過古槐的枝葉,灑在安定門一帶的營房上。郭聯(lián)城從北戴河畔的采石場走進北京炮校的大門,命運將他安置在了這支擔任護衛(wèi)任務的特種部隊里。就在那年秋天,他在鮮紅的黨旗下,舉起右拳,光榮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幾千人的部隊,像一部精密的機器,每天都在轟鳴中運轉。晨光熹微時,操場上便響起整齊的腳步聲與嘹亮的口號聲。

營房后有一座不起眼的小山丘,成了郭聯(lián)城私人的演武場。清晨或黃昏,他總在那里奔跑——有時是練習耐力的環(huán)山跑,有時是爆發(fā)力十足的短距離沖刺。風從耳畔掠過,汗水浸透軍裝,卻從不停下腳步?；@球場上,他生龍活虎,傳球、突破、上籃,動作干凈利落,那是青春活力與軍人氣質的完美融合。

他深知,強健的體魄只是基礎,真正的鋒芒在于智慧。經過深入鉆研,炮彈飛行軌跡的計算、射擊諸元的測算這些復雜的知識,也能得心應手。更難得的是,這個從幾千人中脫穎而出的軍事尖子,從無半點驕矜之氣。他總是不厭其煩地為戰(zhàn)友講解演算方法,在沙盤前一遍遍推演戰(zhàn)術。他那帶著川音的普通話,成了許多戰(zhàn)友溫暖的記憶。

所有的汗水與熱忱,在1958年那個值得銘記的日子里,綻放出耀眼的光芒。

“優(yōu)秀學員”——數(shù)千人的院校,僅有四人獲此殊榮。當他的名字被念出,當那份特殊的獎品遞到他手中,當全場響起雷鳴般的掌聲,他的眼里泛起淚光。

獎品是一只精致的牛皮包,深棕色的皮面泛著柔和的光澤,細膩的紋理訴說著材質的堅韌,黃銅扣件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它靜靜地躺在掌心,卻重若千鈞——那里面裝著一個青年的忠誠、汗水與榮光。它不只是獎品,更是一個時代的印記。

多年后,他輕輕摩挲那只早已染上歲月包漿的皮包,記憶便瞬間穿越時空,回到安定門后那座小山下,回到那個奔跑如風、心懷赤誠的青年時代。那只皮包,豈止用于裝文件資料,那分明是一段淬火成鋼的青春,一份永不褪色的信仰,一個關于讓優(yōu)秀成為習慣、讓奉獻成為本能的勵志故事。

三

時間來到1959年,北京炮校接受了組織600人方隊參加國慶十周年大閱兵的任務。選擇方隊隊員的標準是德智體最優(yōu)且身高在1.66米以上。郭聯(lián)城在學校是校代表,在部隊又是團代表,身高1.68米,體重合格,自然入選。

600人參加,要走出整齊劃一的正步,難度可想而知。6月開始訓練,擺臂、踢腿、走正步都有嚴格的標準,每步約75厘米,步伐要穩(wěn)健有力。

每天清晨,當薄霧還未散盡,操場上600個身影便已如同凝固的雕塑。他們的背上綁著一塊光滑的木板,從后頸直到腰眼,讓身體筆直地與木板貼合,不留一絲縫隙。這是最嚴苛的標尺,衡量著每一個軍人的脊梁是否足夠筆挺,是否配得上那通往天安門的榮光。

上午4小時,下午4小時,每天都是高強度訓練。每訓練一小時,休息10分鐘。中午有兩個小時午休時間。這時,郭聯(lián)城就要到山頭上去看看他們種植的蔬菜,澆澆水,施施肥。那時部隊的伙食比較單調,主菜是白菜,早餐是稀飯、饅頭、玉米餅,包子是稀罕物。開始訓練后,伙食標準有所提高,中午、晚上能吃上土豆燒牛肉或紅燒豬肉。

部隊發(fā)放軍裝、軍鞋,軍鞋有皮鞋和塑料鞋,其他日用品需要自己購買。學員每個月能領到25元的薪水。郭聯(lián)城就用這零花錢買書,特別是軍事和體育方面的書。

北京的盛夏,陽光將操場烤得發(fā)燙,汗水像小溪一樣從額角流下,浸透軍裝,在腳邊洇開深色的印記。郭聯(lián)城感到背部的肌肉在灼燒,在顫抖,在與那塊木板進行著最倔強的抗衡。

“有走著走著就倒下去的?！惫?lián)城講述道。訓練不僅僅是對體能的極限要求,更是對神經的極限施壓。一個身影的頹然倒下,像一棵被砍伐的樹,在寂靜的操場上發(fā)出沉悶的回響。淘汰,補充,再淘汰,再補充。這支600人的方隊,像一塊被反復鍛打的鐵,越來越堅韌,越來越純粹。

郭聯(lián)城咬緊牙關,他將那股從安岳山村帶來的韌勁,將那三年北戴河開山采石的耐力,全部灌注到這根必須筆挺的脊梁里。他的目光越過前方戰(zhàn)友汗?jié)竦暮蟊?仿佛已經看到那條寬闊的長安街。

四個月,一百二十多個日夜的淬煉。卸下木板,那六百個脊梁憑借肌肉記憶,鑄成了共和國隊列里標準而不可撼動的挺拔。

四

一共演練三次,每次都會出現(xiàn)一些小狀況,再來,再來,大家不厭其煩?！笆荛啿恢乖趶V場?！惫?lián)城感慨道。

1959年10月1日,參加閱兵式的那一刻已印入郭聯(lián)城的腦海。

北京炮校方隊頭戴軍帽,身著炮兵軍裝,腳下是清一色軍用筒靴,顯得威武雄壯。

9月30日晚上10點,他們從安定門出發(fā)。秋雨的涼意,絲絲縷縷地滲進厚重的軍裝,可身子里面,卻像揣著一只滾燙的茶壺,連日訓練積下的疲乏,都化作了蒸騰的白氣,撐著這光榮的戎裝。來到長安街,人越聚越多,像一條靜默地、緩緩地向著一個方向流淌的河。他們被安放在一條三岔路的街沿上。

街的兩旁,盡是密密匝匝的人,都和他們一樣,站著,等著。晚上,炊事班送來干糧。沒有人坐下,更沒有人睡去;雖是萬頭攢動,卻有一種奇異的靜。這靜,是黎明前那積蓄力量的靜。終于,天際透出了些蟹殼青,那光微弱得很,卻足以叫人精神一振。長安街上的空氣仿佛驟然收緊,又驟然松開,一種無聲的命令在人群里迅速傳遞。整隊,肅立,方才那些疲憊與僵硬,瞬間被一種巨大的、臨近的喜悅沖刷得無影無蹤。

隊伍動起來了,如解凍的春江,浩浩蕩蕩,卻又整齊劃一。當他踏著強有力的步伐,終于走進那無比寬闊的廣場時,耳邊是震天動地的禮炮聲和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

郭聯(lián)城還清楚地記得:“上午十時,閱兵式正式開始。北京軍區(qū)司令員楊勇上將擔任閱兵總指揮,他站在檢閱車上,以鏗鏘有力的口令和威嚴的姿態(tài),引領著受閱部隊通過天安門廣場。那場面,想想都讓人熱血沸騰!我們方隊邁著整齊的正步通過天安門廣場,600人的方隊,如同一個人在行走一般,步伐一致,擺臂一致,踢腿一致,每一個動作都精準到位。我們炮兵方隊被檢閱的時間是13分30秒。”當走到天安門前,那朱紅色的城樓上,一個高大、熟悉的身影——毛主席朝著他們揮手。

“我好光榮啊!我們能在天安門接受檢閱,見到了毛主席!”他心里在默念著。幾個月來的汗水與疲憊,一夜未眠的辛勞,在這一刻,都得到了回報。那13分30秒,是他一生中走得最慢,也最快的一段路。他挺直了胸膛,將每一步都踏得山響,他要讓這腳步聲,化作對祖國最虔誠的敬禮。遠遠地望著天安門城樓,眼睛有些模糊,是汗,還是淚,他已分不清,只是覺著,自己這平凡的身軀,已匯入一道鋼鐵的洪流,一道洗刷歷史屈辱、展示民族新生力量的洪流。

隊伍走過廣場,那沸騰的人聲與樂聲漸漸被甩在身后,像一場宏大而遙遠的夢?？伤睦锬顷嚰な?卻久久不肯平息。他忽然徹底明白了那句話的另一層深意。為什么要閱兵?既是為了展示國家力量和軍威、振奮民族精神和愛國熱情、威懾敵對勢力,也是為了那不能忘卻的紀念。那每一步“唰、唰、唰”的正步聲,都是對烽火連天歲月里倒下的先輩的告慰;那每一門斜昂向天的炮口,指向的是一個民族對和平永續(xù)的渴望。他們今日走過這廣場,便是替那些未能走到今日的英魂,將這歷史,一步一步,踩得堅實,走得昂然,走向未來。

那13分30秒的榮光,照亮了他此后所有平凡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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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辦公室

作者:楊乙敏(內江人,非虛構散文家)

供稿:內江市委黨史地方志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