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的白月光，你可安好？
——兼寄一段被月光漂白的青春

一
夜把城市摁進深藍，我獨自驅車穿過高架，車窗半開，風像一條不肯上岸的魚，拍臉而來。忽然，一束冷白的路燈掠過儀表盤，那顏色一下子劈進胸口——是你當年裙角的顏色，被六月午后的太陽曬得發(fā)亮，又被九月圖書館的窗簾濾得發(fā)涼。我原以為，所謂“白月光”只是書生的修辭，是詩人把求而不得的酸葡萄釀成的甜酒；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它其實是一枚被歲月反復摩挲的銀元，悄悄沉在記憶的暗袋，平時渾然不覺，卻在某個毫無征兆的深夜，自己站起來發(fā)光。光不刺眼，卻足夠讓四周的景與事都褪成黑白，只剩你站在縱深處，像一幀被雨水浸軟的舊底片，邊緣卷曲，卻仍是唯一清晰的影像。

二
那年我們十九歲，把“青春”兩個字寫得比作業(yè)本上的墨跡還濃。你坐在操場看臺的最高處，雙腿懸在空中，風把?；誘恤吹得貼在身上，像一株被月光拉長的蘆葦。我踩著吱呀作響的鋼板樓梯，把一瓶偷渡進來的冰可樂貼在你后頸，你猛地回頭，發(fā)梢掃過我的下巴，帶著淡而涼的薄荷味。那一刻，月亮懸在體育館的屋脊，像一枚被誰不小心摁亮的燈，功率不足，卻堅持把我們的影子疊在一起。后來我才懂，所謂“心動”，不過是血液里一場小型的潮汐，月亮負責引力，你負責降臨。再后來，我們肩并肩躺在人造草坪上，數(shù)遠處宿舍樓的燈火，你把最后一瓣橘子塞進我嘴里，指尖碰到牙齒，像按下一個秘密的開關——從此，我的夜晚永遠缺一盞橘色的窗。

三
然而月光再亮，也照不透生活緩慢而堅硬的暗層。畢業(yè)像一把鈍刀，把我們連根鋸下，各自滾向不同的傳送帶。你去了更潮濕的南方，我留在依舊干燥的內(nèi)陸；你學如何把藥片裝進更小的膠囊，我學如何把文字塞進更小的格子。起初，我們還像兩只固執(zhí)的候鳥，在節(jié)假日的縫隙里往返，把攢了一學期的綠皮車票夾進同一本書。后來，車次被加班取消，短信被時差切碎，我們像兩枚被投入不同河流的落葉，偶爾在入?？谶h遠瞥見，卻再也對不上脈絡。最后一次見面，是在老校門外新開的便利店，你匆匆買下一盒創(chuàng)可貼，我隨手拿起一瓶礦泉水，結賬時才發(fā)現(xiàn)，彼此竟找不到一句完整的告別。那天夜里，月亮瘦得可憐，像被誰掐滅的煙頭，燙不出一絲余溫。

四
此后多年，我按部就班地長大，把胡須、房貸、體檢報告逐一收入囊中，像收集一場必須通關的游戲道具。戀愛也談過幾場，她們有的像你的笑，有的像你的發(fā)，卻都不是你。我漸漸學會在KTV里把《后來》唱得波瀾不驚，也學會在同事婚宴上隨份子、說吉利話，甚至在深夜加班后，獨自把醉倒在路邊的陌生人扶上出租車。我以為自己早已刀槍不入，直到某個凌晨，刷朋友圈時看到你發(fā)的婚禮電子請柬——封面是一輪被手繪得過分圓滿的月亮，灑下的光卻溫柔得近乎殘忍。我點開放大，背景音樂是陳慧嫻的《千千闕歌》，前奏一響，我就被秒回那個橘子味的夜。原來，記憶并不會被時間磨平，它只是像河床上的卵石，越?jīng)_越亮，越?jīng)_越硬。我終究沒去婚禮，只在紅包封面寫下“百年好合”，把四個字折得方方正正，像折起一整個未完成的夢。

五
如今我仍在城市縫隙里穿行，只是不再抬頭找月亮。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像一段被雪藏的旋律，不必唱出聲，也從未走調。偶爾路過中學舊址，校門早被拆除，操場上升起一座更巍峨的購物中心，玻璃幕墻反射著正午的日光，像一面巨大的鏡子，把曾經(jīng)月光下的我們折射成無數(shù)細小的光斑。我站在人流里，仰頭望見那些光斑，像望見一場無聲的雪。雪落進眼里，化成溫熱的液體，卻沒有人再遞給我一張印著碎花的紙巾。于是我笑著搖搖頭，把外套拉鏈拉到下巴，繼續(xù)往地鐵口走。風從樓宇峽谷里沖來，卷起塵與廣告單，也卷起那句始終沒有問出口的話——“曾經(jīng)的白月光，你可安好？”我不問，不是不想知道，而是忽然明白：有些安好，不必回答；有些月光，不必照到眼前，只要仍在天上，就足以讓地面所有孤單的行人，都有勇氣繼續(xù)向前。

而此刻，我在這座城市最幽深的夜里，把電腦屏幕亮度調到最低，像調低一段不愿驚擾的往事。文檔末尾的光標一閃一閃，像遙遠的燈塔，像不肯熄滅的螢火，也像你當年在操場看臺上，輕輕晃動的雙腿。我敲下最后一個句號，仿佛按下舊式錄音機的停止鍵，磁帶“咔噠”一聲，世界歸于安靜。窗外，月亮仍懸在高空，冷白、殘缺，卻足夠照亮我打完這篇文字的指尖。我合上電腦，對著空氣低聲說：晚安。不是對你說，也不是對月亮說，而是對那個曾經(jīng)把月光當作信箋、把少年心事折成紙船的自己——晚安。愿他此生所有未能抵達的岸，都在另一片水域，悄悄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