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初春的福州，閩江兩岸還帶著火藥味。就在那座被戰(zhàn)火撕裂過的城市里，葉飛和阮英平的兒子阮朝陽第一次見面。那天，14歲的少年站在軍區(qū)大院門口，怯生生地抬頭，望向走來的葉飛。戰(zhàn)將的腳步并不輕，可小院里卻安靜得能聽見樹葉晃動。葉飛停住，拍拍孩子肩膀，低聲道：“以后，跟我回家?！倍潭唐邆€字，改變了少年此后半生。

追溯到更早些的1932年，閩東山嶺密布、霧氣終年不散。阮英平與葉飛在這里并肩舉槍。阮英平性格謹慎，做事穩(wěn)而細；葉飛則沖勁十足，敢打敢拼。性格迥異，卻意外合拍。一次夜襲，葉飛左臂負傷，阮英平把自己的干糧塞過去，只丟下一句：“你先扛著?！边@種彼此托付，在隨后“南方三年游擊戰(zhàn)”里被放大，成為兩人共同的生死憑據(jù)。

“南陽事件”是兩人關(guān)系里的暗礁。1936年初秋，劉英的那張逮捕命令幾乎將戰(zhàn)友情斬斷。押解途中遭遇國民黨包圍，葉飛負傷跳崖，所幸命大。劫后余生，他回頭第一件事，就是告訴戰(zhàn)友們“絕不能自相殘殺”。這番話，阮英平聽得眼眶赤紅。從此，二人更加謹慎地維系閩東根據(jù)地的火種。

時間推到1948年初。解放戰(zhàn)爭最吃勁的關(guān)口，阮英平奉命重返閩東。南國密林中，他帶著不足一個營的兵力，與八個民團周旋?？上觳患倌?，2月1日清晨，他在寧德山區(qū)落單，被地方匪眾謀財害命。這條噩耗傳到華東前線，葉飛一夜未眠。多年后，他仍記得那天的風聲，“像刀片刮耳”。

寧德解放后，兇手落網(wǎng)。行刑那天，葉飛沒去現(xiàn)場。有人問原因，他淡淡答：“槍聲響起的瞬間，他就該安息了?！钡珣?zhàn)友的孩子怎么辦？葉飛內(nèi)心清楚：阮英平唯一的骨血必須有人撐起。于是，1949年，他正式將阮朝陽接到福州。王于畊起初擔憂家中孩子多，開銷重，葉飛擺擺手：“咱們再省，也得讓朝陽念書?！?/p>

阮朝陽進入福州一中，日常能見葉飛的機會并不多。對少年而言，將軍父親似乎永遠在開會、寫報告，或騎著吉普趕往前線勘察海防。晚飯桌上，最常見的畫面是葉飛放下筷子，拿起筆，一邊嘬著冷飯一邊批文件。少年有時抱怨飯菜涼，王于畊笑著敲他筷子：“吃快點，別讓你爸的字等急了?！?/p>

轉(zhuǎn)眼1960年代，阮朝陽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哈軍工。在學校，他第一次讀到蘇軍海軍戰(zhàn)史，驚嘆原來自己被送進了父親最看重的領(lǐng)域。寒假回到福州，他換上戎裝對著葉飛立正敬禮。將軍看著養(yǎng)子挺拔身姿，難得露出長時間笑意：“像模像樣?！迸匀苏f他夸得簡短，阮朝陽卻聽出了滿滿認可。

福建前線的炮聲停歇后，葉飛調(diào)任交通部。有人以為政務(wù)繁瑣會沖淡他的軍人性情，可每當周末，他仍堅持研讀《戰(zhàn)役學》《交通線組織學》。阮朝陽偶爾回家，總看到父親用紅色圓珠筆畫密密麻麻的標記。一次他好奇地問：“您都離開部隊了，還看這些？”葉飛合上書，輕輕一句：“國有急，兵要動，腦子不能銹。”

1993年冬，王于畊病逝。葉飛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整整一周。外人只道將軍堅毅，可身邊人明白，他只是把所有脆弱藏得更深。阮朝陽隨后調(diào)京，在海軍裝備口任職，一有空就來陪父親聊航母、聊新型驅(qū)逐艦。有意思的是，每到辯論關(guān)鍵處，九十高齡的葉飛仍拍桌：“這事不能含糊，技術(shù)參數(shù)要拿數(shù)字說話?！?/p>

1999年4月18日凌晨，電話鈴聲把阮朝陽從案頭文件中拽起。葉飛女兒的聲音幾乎聽不見起伏：“爸爸沒血壓了?！比畛栥读巳?，抓起外套沖出家門。京城的黎明尚未亮，他的出租車一路闖紅燈。車窗外的燈柱像被拉長的線條，心跳卻被縮短到節(jié)拍之外。

抵達301醫(yī)院，走廊里充斥消毒水味。病房門半掩，一位軍委首長正三鞠躬。阮朝陽站在門口，呼吸像卡住的齒輪。他走過去，看見父親側(cè)臉安靜，眉心無一絲褶皺，儼然熟睡?！鞍职种皇撬炝??！彼吐暷剜Ｄ且豢?，所有記憶——閩東山嶺的硝煙、福州校園的朗朗書聲、哈軍工操場的軍號、父子之間鮮少的擁抱——齊刷刷涌來。

阮朝陽忍著淚，幫醫(yī)護把父親的軍帽端端正正擺在胸口，又替他把將星擦亮。沒有長久的停留，他退至墻角，目光始終沒離開那個熟悉身影。窗外天光漸盛，一代名將的故事定格在病房里的靜默。沒人再說話，肅穆比槍炮聲更震撼。阮朝陽知道，父親完成了他的最后一場調(diào)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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