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門廊時，他忽然想起三十二年前的1949年10月2日清晨。那天，北京城里禮炮余音未散，他陪朱德在新華門值夜；長街寂靜，空氣里全是硝煙和新政權(quán)交織的味道。葉劍英握著帽檐自語：“這城以后要靠我們守好了。”

從那一刻起，生死在他腦子里只是變量。西安事變調(diào)停、南昌起義脫險、長征湘江夜渡……每一站都有人沒能走出火網(wǎng)，他卻走到了今天。

門鈴響，何長工一步跨進屋。兩人肩并肩坐下，茶水剛熱，葉劍英先開口：“我今年八十四，閻王隨時來催命。”這句半開玩笑的話讓屋里氣氛一下子松動。

外人聽來詼諧，知情人卻明白背后是幾十年掛在刀鋒上的日子。1935年12月云南扎西山口，敵機連丟四顆航彈，彈片劃破他的大衣后沒入右臀；他拖著傷腿走了兩百多里，終究沒讓醫(yī)護拆下那塊尖鐵，硬是把它當紀念帶了四十年。

長征中還有一次“無圖行軍”。地圖被河水浸毀，他憑星象辨方向引隊伍突過烏江南岸。戰(zhàn)士們后來總結(jié)：沒那晚上，或許就再無中央紅軍。葉劍英卻淡淡一句，“只是腳底板多磨兩層繭。”

建國后負責國防科研、協(xié)助決策兩彈一星，他常說“外行率領(lǐng)內(nèi)行才考驗指揮藝術(shù)”，便在會議里逼自己天天啃技術(shù)報告。有人擔心他身體吃不消，他搖頭：“精神別倒，比補品管用?！?/p>

到七十年代末身體已大不如前，中央保健委員會專門組了醫(yī)療小組。醫(yī)生給他做靜脈穿刺，針頭一次沒扎好，他反勸年輕大夫：“再試，別怕?！比昀?，他接受穿刺上千次，無一次打止痛針。

何長工望著他憔悴的面色，還是提醒：“這兩個月可得小心?！比~劍英抬手擺擺：“放心，這把老骨頭不輕易散架?！眱扇艘痪涠潭痰幕ハ啻蛉?，把戰(zhàn)爭時期的簡陋包扎和今天的現(xiàn)代醫(yī)療拉成鮮明對比。

聊天沒持續(xù)太久。葉劍英規(guī)矩到點服藥，何長工起身告辭。走到門口回頭看，燈光下的葉劍英正翻一本舊相冊，照片里全是山口、渡口、曠野，他用指尖一點點觸摸，像在清點還留在身邊的每一份責任。

此后半年，他確實撐過了八十四歲生日。再往后病情反復(fù)，肺部感染隨時可能失控。每當呼吸極度困難，他讓護士別加大嗎啡劑量，“頭腦得保持清醒”，這是唯一要求。

1986年10月22日深夜，他終于沒再搶回呼吸。守在旁邊的醫(yī)療組記錄最后數(shù)據(jù)時，有人發(fā)現(xiàn)右臀那塊當年長征留下的彈片依舊安靜地嵌在骨肉之間。

葉劍英生前最常引用的是《莊子·養(yǎng)生主》里那句“死且不避，何況責乎生?！睂Α捌呤?、八十四”的俗語，他選用自己的方式做了腳注：年齡只是編號，任務(wù)完成才算截止。

何長工晚年談起1981年那次會面，語氣平直：“他心里早排好與閻王約見的次序：先讓人民生活好，再談生死。”

一代人把命留在前線，他把命留在時間里；有人熬不過槍林彈雨，他熬過了風(fēng)燭殘身。故事到此沒有詩意的尾巴，只剩一頁準確無誤的歷史記錄——1981年，葉劍英笑談閻王，兩個月后安然跨過俗語的鬼門檻，又為共和國多守了五年的晝夜。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