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這樣那樣“衛(wèi)星”上天的報道正吹得天花亂墜的。東歐人相信了，以為我們的糧食肉類等真的堆不下了，他們正需要我們在這方面給予更多的支援……彭總說：據(jù)我前不久在一些地方調(diào)查，報上的宣傳有許多假話，有的地方老百姓不要說吃肉，吃糧也是半飽而已！這又成了彭總后來的一個罪名：在國外攻擊誣蔑國內(nèi)大好形勢。

●我們一位同志感慨道：“我們中國老百姓好??！從來沒聽說哪里因生活問題鬧過事！”彭總問：“你想想這是什么原因呢？”那位同志隨口答道：“我們黨的政治思想工作好，人民在舊社會苦慣了，心里有個對比……”彭總：不要自我安慰了！應當想想我們哪些地方?jīng)]做好，對不起中國的老百姓！

●他們追問我：“彭德懷和張聞天在飛機上談了什么？”“會上有人喊彭德懷烏拉？”“聽說他抱著外國女孩子親嘴……”

●到了“文化大革命”初期，有人想打倒我，重要的罪狀就是“包庇彭德懷，是他里通外國的牽線人，還知情不報……”八個人的專案組斷斷續(xù)續(xù)反反復復審我。那手段方式可就不同于前回了……

1956年3月我從印度奉調(diào)回國，任國防部外事處長。從那時起到廬山會議，我和彭德懷將軍有許多次接觸。那時外事處屬國防部辦公廳管，但外事工作上一些重大事情彭總都親自過問。周總理也交代過我：“你的任務就是給彭總在外事方面當參謀，凡事請示他?！?/p>

周總理和彭德懷

一、 彭總對外國人不卑不亢

我記得，第一次走上國防部五樓去見彭總，在門外喊了幾聲報告無應聲。我剛轉(zhuǎn)身要走，門開了門內(nèi)站著彭總。我立即向他敬禮，念了一串報告詞。他“嗯”一聲，回到他辦公桌前坐定，問道：“朱開印，你在國民黨軍隊干過呀？”

我說：“沒有呀！”以為他要審查一下我的歷史。

他說：“沒當過國民黨來這套干什么！坐下嘛！”

我和他隔桌坐下了。心想，不是剛規(guī)定了一套的嗎？

他推過一份文件，正是我事先送來的一個書面報告，內(nèi)容是蘇聯(lián)軍事顧問要求參觀某個工程的。他說：“我們今后要常在一起商量問題，就免了這套過場戲吧?！苯又_始談正題：不能讓人家隨便接觸我們的軍事機密。以后對他們的這類要求不表態(tài)就是了。

以后，彭總繼續(xù)地透露了他和蘇聯(lián)人打交道的幾個原則——

不能凡事一邊倒！倒久了，你自己兩條腿干什么，還站得起來嗎？

不是“一邊倒”這句話不對，帝國主義搞封鎖，和我們過不去，我們只能站在社會主義陣營一邊。但不是有些人理解的那個意思，什么都依靠人家，惟命是從！

干什么都得心里有個數(shù)，得多長個腦子，老公老婆還有個翻臉的時候哩！

熱情，但不要天真；謙虛，但不是跟著人家的屁股轉(zhuǎn)！

那時，我們外事處一項重要工作就是和蘇聯(lián)軍事顧問打交道。彭總很強調(diào)向他們學習，曾經(jīng)給一個部隊題過詞：“把蘇聯(lián)軍隊建設的先進經(jīng)驗學到手”，他自己也是這么做的。我曾見過他專門請了蘇聯(lián)專家給他講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史，講戰(zhàn)例，講軍事科學方面的新成果；在聽取一些顧問到部隊視察的匯報時，彭總是一再征詢他們的意見，他邊聽邊記，虛心得像個小學生。當蘇聯(lián)賣給我們一些在當時算比較先進的軍事裝備時，他常去現(xiàn)場察看，請專家講解裝備性能或當場請他們操作表演。難得高興的彭總對武器的興趣可不同一般，就像一個老人見到可愛的嬰兒，滿臉堆笑，圍著它百看不厭，還親切地和在場的蘇聯(lián)人握手，用他僅僅學會的俄語說：“謝謝，非常地感謝！”

但彭總可容不得任何大國沙文主義的表現(xiàn)！

當然，所有蘇聯(lián)人在他面前都是畢恭畢敬的，彭總不可能對他們中誰當場發(fā)火，給他們難堪。但我卻有機會看到他在捍衛(wèi)自己的民族尊嚴時，對某些外國人可是不客氣的。

那時，各部隊時常反映一些蘇聯(lián)專家盛氣凌人，動輒訓斥我們的干部，有些甚至是比他們軍銜高的干部。彭總聽了很生氣，當部隊干部講了這樣一些事例后，他說：“這不怪人家，怪我們自己，我們有些人缺了點骨氣，缺了點主人家思想！以后再遇到這類事，你們就要告訴顧問同志們，這兒我當家，有意見等我問到你的時候你再提！”

有個干部在匯報中談到一個蘇聯(lián)顧問在演習場處罰一個戰(zhàn)斗動作不合要求的營長，叫他躺在雪地上不準動，結(jié)果這營長被嚴重凍傷。彭總聽了，跳起來質(zhì)問那個匯報的干部：當時你在哪里？你們軍的領(lǐng)導在哪里？怎么就沒有一個人站出來也處罰一下他，讓他挨一下凍！我在，我就叫他脫了褲子挨！

過后有人提出，毛主席曾說過，我們的干部和蘇聯(lián)專家發(fā)生了頂撞，只能對我們自己人“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使我們在蘇聯(lián)人面前有氣也不敢發(fā)作，怕犯錯誤。彭總說：“毛主席是怕我們不學習人家先進的經(jīng)驗和軍事技術(shù)，擺出你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老皇歷，老和人家頂牛，哪是叫你們看著他胡來也不吭氣呀！”

有一次，有關(guān)部門安排彭總參加會見一位外國客人，還規(guī)定他穿元帥服。彭總一聽發(fā)了火：又不是小媳婦見公婆，還得梳妝打扮一番？……

決不能因他有這樣的性格就以為他對外國人傲慢無理。其實，他對外賓很講禮，每次都遠迎遠送，交談前準備很充分，從不要別人起草稿子。他腦子好使，談話條理清晰，邏輯性強，必要的數(shù)字介紹很準確。在傾聽別人談話時很專注耐心，從不打斷人家。他表情嚴肅，不輕易笑，也不沒話找話，但每個見過他的人都會有這樣的印象：你能從他那里得到的都能得到，你不能得到的也一目了然。

1956年英國元帥蒙哥馬利來訪，和彭總談得很投機。最后客人問，您是哪個學院畢業(yè)？聽彭總回答他只讀過兩年書，蒙哥馬利說：“我明白了，明白了，通過你我明白了一個國家，一個古老的民族是怎樣獲得新生的。”彭總說：“我一直很惋惜，我讀的書太少了，沒有能力為我們民族干更多些事?！?/p>

我們的彭總和外國人打交道的原則就像魯迅先生主張的“拿來主義”，有利的我都學，都聽，都拿過來。關(guān)于我怎么用，我可要自己當家做主了。我不聽人指手畫腳，你也別想在我面前擺什么架子。聯(lián)想到現(xiàn)在有的人主張“全盤西化”，有些人又覺得“開放”這也不對，那也不對，我就更感到彭總精神的可貴。他在許多方面是我們中國共產(chǎn)黨人的榜樣和驕傲，在對待外國人的態(tài)度上也是如此。

二、 彭總訪問東歐

廬山會議前夕，彭總率軍事代表團訪問蘇聯(lián)、東歐八國，我是團員，其實是給彭總當個聯(lián)絡員，跑了兩個多月，和他接觸就更多了，對彭總在國外、在外國人面前的表現(xiàn)至今印象很深。

中國軍事代表團是1959年4月初出發(fā)，6月返回北京的。彭總是團長，團員有王樹聲、楊得志等20余人。

這次訪問，名義上是加強我們和這些國家軍隊間的友誼，其實是應蘇聯(lián)要求，到東歐國家去顯示一下中蘇兩國依然是“堅如磐石”般團結(jié)的，也給這些國家做一些“團結(jié)”的工作。

那時，匈牙利、波蘭事件過去不久，蘇聯(lián)和東歐一些國家依然有些緊張，這些國家內(nèi)部也有些動蕩不穩(wěn)，它們的領(lǐng)導人也歡迎我們?nèi)?，在政治上支持一下，起一種穩(wěn)定民心的作用。

當時，由于我們付出巨大代價換來抗美援朝戰(zhàn)爭的勝利，中國在東歐國家有很高的聲望，說話很靈。這次又派了前志愿軍司令員、國防部長彭德懷同志去，無疑是擔負上述使命最合適不過的人選了。

不出意料，彭總每到一地，人民都傾城迎接，歡聲入云，到處都是凱旋門、鮮花、彩旗和歌聲，萬千人流著淚齊聲呼喊：“彭德懷，彭德懷！英雄、英雄……”那些激動人心的場面我到現(xiàn)在腦子里還記得，可嘴上怎么也形容不出來。

彭總確實按照黨中央和毛主席的意圖，按照預定目的做了工作，到處講社會主義陣營大團結(jié)是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生命，是世界和平的保證……。

但是，當一些國家領(lǐng)導人談到蘇聯(lián)對他們在政治上、經(jīng)濟上、軍事上采取的所謂“合作、互助”都是有一些極不公平的條件時，彭總滿臉秋風黑云，頭一兩回曾使對方產(chǎn)生過誤解，無心再講下去了。后來，代表團一位同志提醒他：“老總，你虛心點呀！別一聽到對老大哥的意見就變臉呀！”彭總自己才恍然大悟人家只把話說一半的原由。

后來，彭總向?qū)Ψ胶翢o保留地表示：不平等就不可能有什么合作，把手先伸到人家兜里的人，談何互助！當翻譯把這話傳過去時，對方的誤解消除了，但大吃了一驚！

彭總依然完成著他此行的既定使命，呼吁大家團結(jié)，以大局為重，全力對付帝國主義的顛覆與侵略。但對蘇聯(lián)當時的大國沙文主義的霸道行徑毫不隱諱他的憤慨之情，并用他慣用的率直表達出來：我原來不知道這些事，到你們這里來使我受到了教育。我將建議我們的黨轉(zhuǎn)達給蘇聯(lián)同志一個意見——口號和旗幟是不可能換得人心的！只能以心換心。

彭總向東歐一些國家領(lǐng)導人介紹抗美援朝的情況時說：

決不是我們要打這一場戰(zhàn)爭。我們才站起來，幾萬噸鋼，氣還沒喘過來哩。是迫不得已，我們才打了這場我們本來打不起，也不是很有把握的戰(zhàn)爭的！我們是用人頭去抵擋人家的武器優(yōu)勢的。

可是這個種下了無數(shù)中國人頭的戰(zhàn)場給我們留下的，是一屁股的債。蘇聯(lián)人給了我們一些武器，大都是他們第二次世界戰(zhàn)爭用過的、剩下的，可是算的價錢并不低，乘機撈了我們一把，在我們這個立足未穩(wěn)的兄弟身上揩油，我們?nèi)掏戳?，沒有說話，為的是國際主義大家庭的團結(jié)……

彭總希望東歐諸國為了團結(jié)也能有所容忍、有所犧牲，同時他又忍控不住對只要別人容忍與犧牲的蘇聯(lián)的怒火。他是在一種矛盾心情下說出這番話的。

這次訪問，我覺得達到了預期目的，有些方面比預期的更圓滿理想些。彭總的真摯坦率，使東歐一些國家對我們更信任、更理解了，從而增進了相互間的團結(jié)與友情。一位領(lǐng)導人說：“有中國，我們就有說話的地方，有為我們說話的人，我們的大家庭會實現(xiàn)真正的合作互利的！”

但個別地方也出現(xiàn)過對我們極不友好的行為。我們代表團一位“行家”發(fā)現(xiàn)我們住所里安了竊聽器。彭總知道后拍桌大罵：讓你竊聽吧！我沒什么怕你們聽到的，共產(chǎn)黨怎能搞這套，當面叫兄弟，背后踢腳……我們好容易才勸說住彭總不要向這個國家的領(lǐng)導人提抗議。

這個國家一些領(lǐng)導人當時跟蘇聯(lián)很緊。東歐流行一句話，叫“蘇聯(lián)下雨，××××打傘”，說的就是這個國家領(lǐng)導人只看蘇聯(lián)眼色行事。唯獨在這里，彭總一直毫無笑容，會談時很少說話，對方一直想使氣氛“熱烈”些，但彭總不買賬。

我們到達阿爾巴尼亞后，赫魯曉夫也來了。兩個代表團同時在阿訪問。阿要開歡迎赫的大會，請我們參加。彭總說：我們是軍事代表團，不便參加。阿反復請，巴盧庫來了幾次，霍查本人也來過，彭總還是一個“不去”。后來，我們自己幾位同志說：“老總，不能叫主人為難呀！”彭總很聽那幾位老將的話，去了，坐在主席臺上，但還是不等散會便退了席。散步的時候，彭總向幾位老將透露了他內(nèi)心的秘密：“我看不慣赫魯曉夫，張牙舞爪的……”

在阿舉行的歡迎赫魯曉夫的宴會上，主人把彭總安排在主賓席上。赫很熱情，主動向彭總敬酒，表示歡迎他和中國軍事代表團即將對蘇聯(lián)的訪問，彭總只是舉了舉杯，說“要去要去”。過后，彭總就和巴盧庫、謝胡坐到一起，談個沒完。

彭總在廬山出了事，消息傳到我耳朵里時，我當時的直覺是以為蘇聯(lián)人告了他的狀，說他不久前出訪有對蘇不滿不利言論。如果真這樣，還算上與事實挨邊，“事出有因”吧。但我完全估計錯了，恰好相反，牽連到他這次出訪的罪名竟是一個“里通外國”，通的就是蘇聯(lián)，而根據(jù)則是他在阿爾巴尼亞和赫魯曉夫有過“單獨會見，秘密勾結(jié)”！

彭總與蘇聯(lián)人的單獨談話是有的，但不是在阿爾巴尼亞與赫魯曉夫，而是在蒙古人民共和國與莫洛托夫。

當時蘇聯(lián)駐蒙古大使莫洛托夫在我們最后一站訪問蒙古時也到機場來迎接。彭總走到他面前才認出他，久久握著他的手：“見到你，很高興！身體還好吧？”莫洛托夫只說了“好好！”隨后的歡迎宴會上，彭總又特地走到他面前，向他敬酒：“莫洛托夫同志，祝你健康長壽，希望有一天在中國歡迎你！”莫洛托夫眼里閃著亮晶晶的淚光，說：“彭德懷同志，你對世界被壓迫民族做出了貢獻，你的戰(zhàn)績鼓舞了世界人民，你是世界人民的英雄！”彭總連說：“不敢當，不敢當！”莫洛托夫高舉酒杯，又說了一句話：“世界革命寄希望于中國！”

廬山會議給彭總安上的種種罪名今天都不值一駁了，但它興起的無端加害，無中生有的風氣給我們黨和國家造成的無窮災害，這教訓是值得我們永遠記取的！

三、 彭總上“萬言書”，是否和他的出訪有聯(lián)系

我們出訪前，腦子里都有個框框，東歐一些國家物資供應很緊張，這是引起人民不滿、社會動蕩的主要原因。到那里一看，才知道人民生活很不錯，至少在我們眼里是夠優(yōu)裕的了，比我們中國老百姓強多了。

但那里有些地方又確實存在這樣或那樣的不滿情緒，學生工人上街鬧事常有發(fā)生。除了其它原因外，人民對生活不滿意也確實是個重要由頭。這方面又真不如我們中國。雖然“大躍進”鬧得很兇，給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帶來了嚴重破壞，一些地方已經(jīng)露出了大災大難的先兆，但人民依然“安居樂業(yè)”，萬眾一心，意氣風發(fā)，戰(zhàn)天斗地。除了西藏因特殊原因發(fā)生了動亂，沒有任何地方出現(xiàn)鬧事的苗頭。

我們參觀過東歐各國的許多農(nóng)村。好些農(nóng)民的房子像闊人的別墅，里外都干凈、舒適，有洗澡間。大部分農(nóng)家有汽車或摩托，平時開著車下地，節(jié)假日帶上一家去風景區(qū)游覽。整個村莊看上去像個大花園，綠蔭掩映，草地蔥綠，到處百花盛開。彭總好幾次指著這樣的村莊說：“共產(chǎn)主義在哪呢？在這里！”

怕人家作假，彭總常叫汽車拐道去參觀人家不曾事先約定的地方和住家。他對農(nóng)民生活格外感興趣，了解得很仔細：人口、耕地、種籽、肥料、收入……問了還要看：床上、柜子、廚房、倉庫……像個查債的。他和農(nóng)民有一種天然感情，每到一家像走親戚，和每個人都有說有笑。聽說客人來自中國，主人已經(jīng)高興得合不攏嘴，當知道來者是中國的彭德懷元帥時，整個村莊都立刻沸騰，頃刻間擺出盛大的酒宴，人民穿上節(jié)日盛裝歡歌狂舞。對這類不是事先準備排練過的歡迎場面，彭總很激動，每次都發(fā)表很熱情的講話。在別的場合人家送給他再珍貴的禮物他很少過問，接過來就完了。但農(nóng)民送給他的東西他都鄭重地交給我：“你好好保管，給我?guī)Щ厝ィ　倍际切┎鑹?、紐扣、小帽什么的，但數(shù)量很大，能拉一大卡車，我哪帶得那么多？回來的飛機上，他問我：“叫你帶的東西呢？”我說，光茶壺就幾大筐，怎么帶呀？他很不高興。不是廬山會議他出了事，他很可能還得叫我把那些東西弄回來。

彭總對東歐人民的生活常常發(fā)出感嘆：“可以了，很可以了！”他對這些國家領(lǐng)導人也說：我們來，看到你們?nèi)〉玫某删汀⒏锩徒ㄔO給你們的人民帶來的幸福，比我們原來想象的大，大得多，你們有很多經(jīng)驗值得我們學習！這是真情實話，也是我們代表團同志的共同感受。

1950年代的羅馬尼亞

為什么這些國家人民并不感到滿足呢？原因很多，但其中一條無疑是很重要的，那就是西歐在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經(jīng)濟發(fā)展更快，人民生活提高的幅度更大些，對比之下，東歐國家就顯得落后了。好幾個東西歐國家是毗鄰，一步就邁過去了，除了政治原因，僅僅是為了獲得較高的勞動報酬與舒適生活逃亡的東歐人為數(shù)不少。

每個國家無論領(lǐng)導和群眾對我們代表團的歡迎都是熱情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這不僅是由于我們帶去了中國人民和軍隊真誠的情誼，也由于這些領(lǐng)導人和人民對我們抱著很高的期望——其實是很大的誤解！

那時，正當“大躍進”狂熱的高潮，這樣那樣“衛(wèi)星”上天的報道正吹得天花亂墜的。東歐人相信了，以為我們的糧食肉類等真的堆不下了，他們正需要我們在這方面給予更多的支援，以解決他們面臨的食物供應緊張的困難。

1950年代的東德

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烏布利希同志陪同我們察看東西柏林界線時談到，對面的西德在拼命搞福利社會，想以此炫耀他們制度優(yōu)越。最近他們把每人肉食年消耗量提高到了80公斤。烏布利希感到這對他們東德確有壓力。希望彭總替他轉(zhuǎn)達并爭取一下，中國向他們大幅度增加肉食出口，供東德人平肉食量能在年內(nèi)接近70公斤。彭總聽后沉默許久，說：轉(zhuǎn)達是可以辦到的，但能否爭取到滿足你們的需要，我看是很困難的，你也不要抱過大的希望。據(jù)我前不久在一些地方調(diào)查，報上的宣傳有許多假話，有的地方老百姓不要說吃肉，吃糧也是半飽而已！

這又成了彭總后來的一個罪名：在國外攻擊誣蔑國內(nèi)大好形勢。

過后彭總問過我：“朱開印，你一年吃多少肉？”我說，沒算過。他又問：“有80公斤嗎？”我想了想，80公斤就是160市斤，平均每天快半斤了。我說，哪吃得到那么多？彭總說：我們的老百姓呢？吃多少？他們要聽說人家希望我們幫助每人每年吃到七八十公斤肉，不知作何感想啊！

我們一位同志感慨道：“我們中國老百姓好??！從來沒聽說哪里因生活問題鬧過事！”彭總問：“你想想這是什么原因呢？”那位同志隨口答道：“我們黨的政治思想工作好，人民在舊社會苦慣了，心里有個對比……”

彭總當著許多同志，突然提高了聲音：不要自我安慰了！應當想想我們哪些地方?jīng)]做好，對不起中國的老百姓！又說，是的，我們的人民好，苦慣了，但這不能作為一個理由——中國人吃十斤八斤肉就夠了，人家吃70、80公斤是應當?shù)?！還說：競爭不是東西德，不是東西歐，而是東西方！你落后十年八年可以，久了，人家就要比垮你，老百姓也不會答應你的……

這次訪問，我明顯覺察，彭總的心情越往后越沉重。后來看到他的“萬言書”，我有個想法，這些意見和他在國外獲得的印象和觀感有一定聯(lián)系。這決不是說，我也同意那些“他的問題有國外背景”“有國外人背后慫恿支持”的無稽之談。“萬言書”上的事實是當時全國人民目有所睹，心有所感的，也源于他親身在大江南北廣泛深入的調(diào)查，只是由于他在國外更深刻地認識到它的嚴重性和反映解決它的迫切性，所以才抱定了“寧可毀滅自己”也要秉筆直言，就像他自己后來說的：老百姓不光看你打的旗子，還要問他自己的“肚子”！肚子不飽，他終究要打扁擔的。

彭德懷（左二）和群眾在一起

四、 彭總是打不倒的，他將永垂青史

廬山會議我沒參加，以后在中南海揭發(fā)批判他我參加了。有人動員我：“朱開印，你是了解情況的，你要揭發(fā)！”

我揭發(fā)什么？跟著人家說他“里通外國”？“和赫魯曉夫有秘密勾結(jié)”？說實在話，我當時要真有點什么根據(jù)或懷疑，我也會站出來的，但我在出訪這兩個月里是時刻不離他左右的一個人，什么活動都是我聯(lián)系安排的，卻一點都不知道有這種事，連一點蛛絲馬跡也沒發(fā)現(xiàn)。

彭總對加給他的其它罪名還能冷眼置之，唯獨對“里通外國”的毒箭憤怒之極。他多次暴跳起來，拍案大叫：你們誰有這樣的把柄拿出來，我不會俄國話，什么外國話也不會，要通，總得有個翻譯，有個中間傳話的人，你們給我找來對證！

無疑，有人是希望我“火線立功”，充當這樣一個“證”人的。

我不是為了去立功，而是出于對黨負責，我去找過代表團的兩個翻譯，一個章金樹，一個孫定中。彭總每次和外國人交談，他們都在場，而且都作了紀錄。他們倆都是我們外事局的，平時對我很尊重，這回一聽我提出這種奇怪問題，都有點氣憤：“你怎么問這個？如果有這種事，我們會給他翻譯，會等到你今天來問么？”我也問過工作人員、記者，大家都搖頭，誰也沒見過彭總單獨和外國人相處過，哪怕幾秒鐘。相反，幾個不明白我找他們到底了解什么的人，反給彭總提了這樣幾條意見：“他不分場合表露對蘇聯(lián)的反感情緒，對赫魯曉夫太不禮貌了，……”

盡管我再三表明我沒什么可說的，但那次揭發(fā)批判會還是安排了我發(fā)言。我總得說點什么才能對付了那一關(guān)呀！于是，我說了，彭德懷同志愛給服務人員送禮，到后來我的禮品送完了，只好當面答應他，過后拍屁股就走，我們沒帶那么多東西，怎么送？……

“陽奉陰違”！沒想到已經(jīng)到了受揭發(fā)批判位置上的彭總居然還向我拍桌子發(fā)火?！爸扉_印，你不執(zhí)行我的指示是不對的。沒帶那么多禮品，為什么不請示報告？可以叫大使館想辦法嘛！……”他的威風不倒！我心里真想對他說：“我的老總啊，你就忍耐點吧！難道你聽不出來，我這不是沒話找話么？”

會下，有人追問過我，問得很細，兩個月出訪哪天到哪，見什么人，什么人在場，談什么，連每次宴會的座次都叫我一一回憶……我不認為問我的人都是為了加害彭總，也許更多的人是為了搞清事實。我自己不也去問過別人么？

他們也問過：“彭德懷和張聞天在飛機上談了什么？”

張聞天同志曾和我們同機由莫斯科去華沙，他是作為中國派出的觀察員去參加華沙條約一次會議的。

我說：“他和彭德懷坐在一等艙，談什么我不知道。就是我和他們坐在一起，我也不會去注意兩位領(lǐng)導人的談話呀！”

還問過：“彭怎么去參加華沙條約招待會的？”

我說：“當時我們正在華沙，人家邀請，又請示了國內(nèi)同意他才去的?！?/p>

“會上有人喊彭德懷烏拉（俄語，中文譯為“萬歲”）？”

“沒有。只喊過毛澤東烏拉！中國烏拉！但彭德懷在那里很受歡迎，大家都向他敬酒，表示敬意，還有請他簽名的，照相機都對著他，他成了招待會中心，比某些參加招待會的國家元首還突出……”

“聽說他抱著外國女孩子親嘴……”

“有這事。是外國的小女孩子，也有小男孩，幾歲，喊他彭爺爺，要他抱，他親過他們。大點的姑娘也有圍上來要擁抱親吻他的，他連連擺手，說‘中國人沒有這個規(guī)矩’……”

到了“文化大革命”初期，有人想打倒我，重要的罪狀就是“包庇彭德懷，是他里通外國的牽線人，還知情不報……”八個人的專案組斷斷續(xù)續(xù)反反復復審我。那手段方式可就不同于前回了。

“朱開印，彭德懷里通外國的罪行已經(jīng)是鐵證如山了，現(xiàn)在不是叫你揭發(fā)什么，而是你自己選擇什么道路的問題，想死還是要活的問題……”

“你們不會有什么鐵證！連我都不知道，你們從哪找？除非偽造！”

硬的他們來過了，多日無效，又來軟的，啟發(fā)性的：“彭德懷在廬山會議上向偉大領(lǐng)袖、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發(fā)起突然襲擊，你不認為和他在此前不久訪問蘇聯(lián)、東歐有關(guān)？你不感到外國人對他狂熱的吹捧頌揚其實就是對他作某種暗示與鼓動？”

我只回答了“我沒感到”。

“朱開印，你做外交工作多年了，難道看不出那次訪問有點特別，在時機選擇上，對象上，他所作出的姿態(tài)上……？”

“這個，我看出了，那次出訪增加了我們和東歐各國的了解與友誼，彭德懷去的時機，訪問對象與目的不是他自己選擇的，但作用是特別的。特別在志愿軍打出國威，使東歐人民特別信服中國，彭德懷也就特別受歡迎，受愛戴，并不是他個人有什么特別了不起！”

他們罵咧咧地：“你牛頭不對馬嘴！”又問：“在阿爾巴尼亞，彭德懷和赫魯曉夫笑過沒有？”

我說：“招待會上，大家都和和氣氣，笑哈哈的，他總不能哭吧？”

“你他媽和我們玩外交辭令！”

我說：“你們不配！你們什么都不懂，我沒必要和你們玩外交辭令！”

今天，我說起這段，不是我要翻什么人的老賬，不是我想表功。而是我覺得彭總雖然平反了，這“里通外國”的罪名也不攻自破。但這個謠言造的時間太久，傳播得也很廣——不是在彭總平反后，還有人寫文章說是彭德懷干擾了黨中央糾正“大躍進”的錯誤，彭德懷的問題背景很復雜嗎？其實也就是重復這個謠言。而我們的一般同志畢竟很少接觸外事工作，是不是有人會這么想：彭老總的意見是正確的，但也許是蘇聯(lián)人在背后撐腰他才敢站出來的吧？我作為當時國防部外事方面的一個負責人，作為彭總在廬山會議前夕出訪蘇聯(lián)東歐的一個負責聯(lián)絡和日程安排的工作人員，覺得如果不說出我所了解的事實，我是對不起彭總的，到見馬克思那天我也會感到遺憾，我將死不瞑目！

當年的彭總就是“打而不倒”的，今天他依然活在我們億萬人民心里！

來源：原載《百年潮》2005年第11期

“唯彭德懷同志不能平反”

——彭德懷傳編寫組

1959年廬山會議，彭德懷等人被打成“反黨集團”后，彭德懷沒有消沉，他始終關(guān)心著農(nóng)村現(xiàn)狀和農(nóng)民生活。1961年10月30日，彭德懷從北京出發(fā)前往湖南湘潭老家，進行了歷時近兩個月的農(nóng)村調(diào)查，直至12月24日與隨行人員啟程回京。

彭德懷堅持步行到社隊聽取干部介紹情況，深入農(nóng)戶收集材料、召開座談會，進行調(diào)查研究。他審定了五份調(diào)查材料，包括湘潭縣烏石公社金星大隊的增產(chǎn)報告、烏石公社烏石大隊的調(diào)查材料、金星、新坪、烏石三個大隊的手藝工人調(diào)查和花石區(qū)黃荊坪集市貿(mào)易情況調(diào)查等。

回京后，彭德懷將50多天辛苦調(diào)查的結(jié)果——5份調(diào)查報告送到楊尚昆手里，請他轉(zhuǎn)呈毛澤東和黨中央，并希望毛澤東看過報告如約和他談談，他仍希望通過這種辦法為黨做一點工作。

1962年1月，中央召開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即七千人大會，彭德懷的農(nóng)村調(diào)查報告以書面形式發(fā)到與會者手中，進行討論評議。彭德懷在吳家花園接到了報告全文。他仔細讀下去，對報告很滿意。

報告在肯定我國社會主義建設成績的前提下，指出了幾年來工作中的缺點錯誤：工農(nóng)業(yè)的計劃指標過高；基本建設戰(zhàn)線過長；國民經(jīng)濟各部門的比例、積累和消費的比例嚴重失調(diào)；人民公社在一個時期內(nèi)混淆了集體所有制和全民所有制的界線，違反了按勞分配和等價交換的原則，犯了共產(chǎn)風和其他平均主義的錯誤；對農(nóng)業(yè)增產(chǎn)的速度估計過高，對建設事業(yè)的發(fā)展要求過急……

對錯誤產(chǎn)生的原因，報告說，一方面是在建設工作中經(jīng)驗不夠，另一方面是幾年來黨內(nèi)不少領(lǐng)導同志不夠謙虛謹慎，違反了黨的實事求是和群眾路線的傳統(tǒng)作風，在不同程度上削弱了黨內(nèi)生活、國家生活和群眾組織生活中的民主集中制原則。報告動員全黨切實地抓好國民經(jīng)濟的調(diào)整工作，確定了堅決下馬的方針。

然而，彭德懷沒能參加會議，大會報告中有這樣一段話：廬山會議突然出現(xiàn)了以彭德懷同志為首的右傾機會主義反黨集團的進攻，他企圖利用當時工作中的一些缺點和錯誤，來達到他蓄謀已久的篡黨目的。這樣，會議就被迫地不能不轉(zhuǎn)入反對右傾機會主義的斗爭，這樣做是完全必要的。這個斗爭的勝利，對于保衛(wèi)黨的總路線，保衛(wèi)黨的團結(jié)，具有重大的歷史意義。

彭德懷看到，即使實踐已經(jīng)證明他的意見沒有錯，他也難于平反。他按下滿腹委曲，說道：“我也不希望平反，只要群眾有飯吃就行?！?/p>

1月27日，劉少奇在大會上講話，在談到廬山會議時說：這場斗爭是完全必要的，我們開展這場斗爭是不是只因為彭德懷同志寫了一封信呢？不是的，僅僅從彭德懷同志那封信的表面上來看，信中所說到的一些具體事情不少還是符合事實的，一個政治局委員向中央的主席寫一封信，即使信中有些意見是不對的，也并不算犯錯誤。

不是為這封信，又是為了什么呢？劉少奇接著說：“是由于長期以來彭德懷同志在黨內(nèi)有一個小集團”；“同某些外國人在中國搞顛覆活動有關(guān)?！迸淼聭涯樕缸?。在廬山上也沒有聽到的新罪名突然出現(xiàn)在中央領(lǐng)導人的正式講話中。接下去：“所有人都可以平反，唯彭德懷同志不能平反?！泵珴蓶|插話：“只要不是里通外國?！?/p>

彭德懷看到這些內(nèi)容，拍案而起，心膽俱裂，怒不可遏，失去一切控制，連聲喊道：“誣蔑，誣蔑！”伸手抓起電話筒，就找中共中央辦公廳：“請轉(zhuǎn)主席和劉少奇同志，我彭德懷向黨鄭重申明，沒有此事！”可是，誰還聽他的話呢？從此，“里通外國”就成了彭德懷的第一罪名，他的生命進入了一個真正險惡的歷程，呈現(xiàn)出日愈悲涼的色調(diào)。

原來這個“里通外國”的罪名，是由于1959年5月，彭德懷率中國軍事代表團出訪東歐8個國家，在阿爾巴尼亞參加一次宴會前，遇到蘇共總書記赫魯曉夫，兩人曾寒暄過幾句。在東歐各國，兄弟黨對中國的人民公社化和大躍進很關(guān)注，不免問及，彭德懷除談成績外，也承認存在一些問題和缺點。廬山會議批彭時，有人說彭德懷給毛澤東寫信是不是和出國時“取了什么經(jīng)有關(guān)”。這種捕風捉影的說法，彭德懷當時沒有看得怎樣嚴重。而今天，竟把出訪中這種正常的交往，說成是和赫魯曉夫通謀，搞顛覆，又以此作為不能給他平反的理由。問題不但沒有澄清，反而又升了一級。

“七千人大會”結(jié)束，彭德懷繼續(xù)寫《對八屆八中全會決議的看法》之后，又奮筆寫下了對劉少奇報告中有關(guān)廬山會議一段講話的評論。對于報告所說長期以來彭德懷在黨內(nèi)有一個小集團之說，他問道：“這個小集團的政治綱領(lǐng)是什么呢？有哪些成員呢？既沒有政治綱領(lǐng)，又沒有具體成員，那不是虛構(gòu)是什么呢？”對于里通外國，他憤憤寫道：“我同任何外國人都沒有個人接觸?！薄巴耆菬o中生有?！?/p>

最后，彭德懷寫道：“真理只有一個……這個結(jié)論是主觀主義的，事實將要證明它是錯誤的……這對我是誣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