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空氣很冷，他披上外衣步出院子，身影被拉得很長。眼下最緊迫的，并不僅是安排追悼會，而是借這個場合向全黨發(fā)出人事信號。謝富治病逝后，公安部正處在關(guān)鍵期，周恩來心里已有人選——曾山。

曾山此刻住在協(xié)和醫(yī)院東側(cè)的干部病房，仍在康復觀察。一聽電話那頭傳來“老陳走了”，他愣了半晌，低聲答道：“好，我明白。”那句“明白”里，既有戰(zhàn)友離去的悲慟，也有隱約感覺到的重任呼喚。

曾山與陳正人的交情，得從1933年說起。那年初春，中央蘇區(qū)臨時中央批判毛澤東“游擊主義”，會議廳里劍拔弩張。曾山被點名要求劃清界限，他沒有照稿念檢討，只抬頭掃視會場，緩慢地說：“誘敵深入，難道是錯？”一句話讓空氣凝固。陳正人坐在靠后排，沖他點了點頭。兩人第一次惺惺相惜，日后同學莫斯科列寧學院，更把友誼燒得透亮。

1937年11月初雪，蘇方專機降落延安機場。毛澤東得訊后帶著葉劍英趕來迎接。艙門打開，曾山與陳正人并肩而出。毛澤東拍著曾山肩膀：“如柏，這回可算盼回來了！”隨即轉(zhuǎn)向陳正人：“江西可就靠你們倆咯。”當年毛澤東44歲，曾山35歲，陳正人33歲，正是意氣風發(fā)。

解放后，曾山主政皖北時已見識過淮河暴虐。1950大水，安徽壽縣城墻幾乎被沖垮，998萬災(zāi)民苦不堪言。曾山向中央連發(fā)三電，建議“水利先行，工農(nóng)兩利”。毛澤東批示：“一定要把淮河修好！”1952年秋第一期治淮骨干工程完工，淮河安瀾局面初顯。治理工程圖至今仍存檔國家水利院史料室，邊角還能看到曾山親筆批注的紅鉛筆圈。

同年冬天，陳正人赴京出任建筑工程部部長。一向寡言的他提了三件事：建筑標準化、本土水泥、技術(shù)工人培訓，還特意跑到商業(yè)部向曾山借來一份貨源統(tǒng)計表。兩人雖分處不同口，但“江西同鄉(xiāng)會”卻常在周末悄悄聚餐，一碗米粉、一壺老酒，說的不外乎“工程預算”和“水利調(diào)度”。

時間回到1972年。謝富治遺位空懸，公安系統(tǒng)需要既懂紀律又熟社會工作的部長。周恩來對身邊工作人員輕聲問：“曾山身體怎么樣？”對方回答：“血壓略高，但精神不錯?！敝芏鱽睃c頭未語。幾天后，他決定由曾山在陳正人追悼會上致悼詞，這既符級別要求，又可公開釋放復出信號，可謂一舉兩得。

4月15日上午，八寶山禮堂莊重肅穆。曾山右手攥著稿紙，略微顫抖。他深吸一口氣，開篇便提到1933年那場“會上一眼”，隨后用平緩語調(diào)概括陳正人四十年戰(zhàn)斗生涯。臺下，不少老同志瞬間聽懂了弦外之音：講的是陳正人，映出的卻是曾山。

悼詞結(jié)束，周恩來走過去握住曾山的手，低聲叮囑：“好好休息，隨時準備工作?！痹近c頭，聲音輕到只有兩人聽見：“沒問題?！蹦且豢?，許多人以為這位年過花甲的老省委書記即將步入新的崗位。

遺憾的是，天意難測。4月16日凌晨，曾山突感胸悶，隨行醫(yī)護尚未來得及注射硝酸甘油，他已陷入昏迷，凌晨三時心跳停止。噩耗通過加急電報送至杭州，毛澤東正在那里療養(yǎng)。電報紙邊緣被他緊緊攥出褶皺，他久久無言。

同年5月，周恩來召開務(wù)虛會，特別囑托衛(wèi)生部對所有離休及在職老干部進行系統(tǒng)體檢。會后三個月，賀龍、譚震林、李先念等人陸續(xù)返京檢查——這條由曾山和陳正人的相繼離世所觸發(fā)的“老干部體檢潮”，在后來挽救了不少同志的健康。

陳正人、曾山，一個是建筑口的行家，一個是政務(wù)口的多面手，同年去世前后不過二十四小時。許多檔案里的資料至今仍保留二人合作的批示、新中國早期經(jīng)濟數(shù)據(jù)的批注。歷史不會因為個人離去而停筆，卻給后人留下大量可供研究的真材實料。

周恩來當年那番“讓曾山致悼詞”的決斷，如今看去依舊精妙：既遵照組織規(guī)格，又在公開場合向全黨遞出明確信號。只可惜，信號剛亮，燈就滅了。生死有時，變量難測，這大概就是歷史最令人唏噓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