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的葬禮上，我弟哭得快背過氣去，一只手捂著臉，一只手偷偷在數(shù)禮金簿上的數(shù)字。
我媽癱在輪椅上，嘴角流著哈喇子，護工在旁邊給她擦。兩年前她中風，右邊身子不能動，話也說不利索，但眼珠子還能轉(zhuǎn)——這會兒正死死盯著我爸的遺像，也不知道在想啥。
我沒哭，也沒跪。我站在墻角，看親戚們假模假式地抹眼淚。三姑拍拍我肩膀：“晚晚啊，節(jié)哀順變，以后這個家就靠你了?！闭f完就湊到我弟那邊去了，聲音拔高八度：“耀祖啊，別太傷心，你爸在天上看著呢！”
我弟哭得更響了。
葬禮結(jié)束，所有人都擠在我家那套七十平的老房子里?？蛷d小，人挨人，煙味混著汗味。張律師從公文包里拿出遺囑，清了清嗓子。
“林建國先生臨終前立下遺囑，現(xiàn)在宣讀?！?br/>所有人都豎起耳朵。
“第一，存款十二萬三千五百元，由兒子林耀祖繼承?！?br/>我弟擦了擦眼角。
“第二，位于幸福小區(qū)三號樓二單元301的房產(chǎn)，產(chǎn)權(quán)歸兒子林耀祖所有。”
三姑“哎呀”一聲：“耀祖有福氣??！”
“第三，”張律師頓了頓，看了我一眼，“女兒林晚，繼承林建國先生生前所用舊物一箱?！?br/>客廳里安靜了幾秒。
“舊物？”我弟問，“啥舊物？”
“一個鐵皮箱子，在林先生床底下?！睆埪蓭熣f，“林小姐可以隨時取走?！?br/>有人小聲嘀咕：“就給個破箱子？”
我走過去，從張律師手里接過遺囑副本，看了一眼。白紙黑字，寫得明白：林晚，得舊物一箱。
“沒了？”我問。
“沒了?！睆埪蓭熗仆蒲坨R。
“行?！蔽野鸭堈酆?，塞進兜里，“箱子在哪兒？”
“在臥室床底下，挺沉的?！蔽业懿遄?，“姐，要不我給你拿出來？你一個女人家——”
“不用?！蔽覐街弊哌M臥室。
床底下果然有個鐵皮箱子，綠漆斑駁，掛著一把老式掛鎖。我拽出來，確實沉，拖到客廳時地板嘎吱響。
所有人都盯著箱子。
“姐，”我弟湊過來，“這鎖都銹死了，要不我?guī)湍闱碎_？看看爸給你留了啥寶貝。”
“不用?！蔽野严渥油系介T口，“我的東西，我自己處理?！?br/>“你這人咋這樣？”三姑不樂意了，“大家都關(guān)心你，看看咋了？萬一里頭有啥值錢的——”
“值錢也跟你沒關(guān)系。”我打斷她，看向張律師，“手續(xù)辦完了是吧？我可以走了吧？”
“可以了。”
我拖著箱子往外走。箱子輪子壞了，一路哐當響。
“姐！”我弟追出來，“你真就這么走了？爸剛下葬，媽這樣，你不管了？”
我停下，回頭看他：“遺囑上寫你繼承房子存款，寫你要贍養(yǎng)媽了嗎？”
他噎住。
“沒寫，但我是兒子，我當然會養(yǎng)媽！”他挺起胸脯。
“那挺好?！蔽艺f，“媽就交給你了。”
“林晚！”他提高音量，“你也是女兒，你就不管媽了？”
我看著他，看了很久，久到他眼神開始躲閃。
“林耀祖，”我說，“媽癱了兩年，你來看過幾次？護工錢誰出的？醫(yī)藥費誰墊的？你心里沒數(shù)？”
他臉漲紅了：“我、我那不是忙嗎？我得上夜班——”
“對，你忙?！蔽尹c點頭，“我活該閑著，活該伺候完爸伺候媽，活該最后得個破箱子。”
我沒再理他，拖著箱子下樓。
老房子沒電梯，六層樓，我一步一步往下挪。箱子撞在樓梯上，哐哐響，每一聲都像在抽我耳光。
走到三樓時，我停下來喘氣。樓道窗戶外能看見小區(qū)院子，幾個老頭在下棋，誰家孩子在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
可我爸死了。死之前，把房子存款都給了兒子，只給我一箱“舊物”。
我摸出手機，撥了個號碼。
“喂，小姨，”我說，“我爸走了。嗯，剛下葬。遺囑宣讀了，我得了個箱子，其他都歸林耀祖……我知道，早料到了。你幫我個忙，找個地方我住幾天……好，謝謝?！?br/>掛掉電話，我繼續(xù)拖箱子。
走到一樓時，鎖忽然掉了——不是撬開的，是銹斷了。箱子蓋彈開一條縫。
我蹲下，打開箱子。
里面沒有金銀珠寶，沒有存折房本。只有一堆舊物：幾本我小時候的作業(yè)本，成績單，還有一沓照片。
最上面那張，是我五歲生日照。我穿著新裙子，坐在我爸腿上笑。他那時還年輕，頭發(fā)烏黑，一只手摟著我，另一只手舉著蛋糕。
照片背面，用鉛筆寫了一行小字：“晚晚五歲生日。我的寶貝?！?br/>字跡是我爸的。
我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我把照片塞回箱子，蓋好，繼續(xù)往外拖。
箱子很沉，但沒那么難拖了。
走到小區(qū)門口，我攔了輛三輪車。
“師傅，去廢品站?！?br/>“好嘞。喲，這箱子挺沉啊，賣廢鐵？”
“嗯，賣廢鐵?！?br/>車子啟動，風吹在臉上。我回頭看了一眼我家那棟樓，301的窗戶開著，我弟正趴在窗臺往下看。
他好像在喊什么，但風聲太大，聽不清。
我轉(zhuǎn)回頭，抱緊了箱子。

三輪車沒去廢品站，拐進了老城區(qū)的一條窄巷。我在巷口下車，多給了師傅十塊錢：“師傅，幫我把箱子搬到三樓?！?br/>師傅是個實在人，二話沒說扛起箱子。老式居民樓沒有電梯，樓梯間堆滿雜物，墻皮剝落。到了三樓，我掏出鑰匙打開銹蝕的防盜門。
屋里一股霉味，但還算干凈。一室一廳，家具都是二十年前的款式，塑料花還插在花瓶里。這是我外婆留下的房子，她去世后一直空著，小姨偶爾來打掃。
“放這兒就行?！蔽抑钢蛷d角落。
師傅放下箱子，擦擦汗：“姑娘，你這箱子挺沉，里頭不像是廢鐵啊?！?br/>“是書?！蔽颐娌桓纳?，“我爸以前收的舊書?！?br/>“哦哦，書是好東西?！睅煾岛┖竦匦α?，“那我走了啊。”
關(guān)上門，我反鎖，拉上窗簾。然后蹲在箱子前，重新打開。
作業(yè)本、成績單、照片……我把這些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擺在地上。最底下壓著一個牛皮紙袋，鼓鼓囊囊。
我拆開紙袋。
里面是房產(chǎn)證。
不是我家那套老房子的，而是一套陌生地址：錦繡花園7號樓302。面積八十九平，登記時間是五年前，產(chǎn)權(quán)人寫著“林晚”。
我愣住。
翻到第二頁，附著一張字條，我爸的字跡：“晚晚，爸對不起你。這房子是偷偷給你買的，誰都不知道。鑰匙在物業(yè)那兒，報你名字就能拿。別告訴你媽和你弟?！?br/>手有點抖。
房產(chǎn)證下面，還有一個小鐵盒。打開，里面是一本存折，開戶名是我，余額五萬三千塊。存折底下壓著幾張發(fā)黃的紙——是我當年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復印件，還有我爸手寫的一份承諾書：“我林建國保證，一定讓女兒林晚上大學?！?br/>承諾書日期是我高考那年夏天。那年我媽撕了我的錄取通知書，說女孩讀書沒用，逼我去打工供弟弟念職高。我爸蹲在門口抽了一晚上煙，第二天早上紅著眼睛跟我說：“晚晚，爸沒本事?！?br/>我以為他認了。
原來他沒認。
箱子里還有一沓信，都沒貼郵票，自然也沒寄出去。最上面一封寫著：“晚晚，爸今天去看了你那套房子，陽光很好。等你結(jié)婚的時候，爸風風光光送你出門?！?br/>日期是三年前，我媽中風前一個月。
我把所有東西攤在地上，坐了很久。窗外天色暗下來，老城區(qū)路燈昏暗，屋里沒開燈，只有手機屏幕的光映著臉。
手機響了，是我弟。
“姐，你咋不接電話？”他語氣急躁，“媽發(fā)燒了，三十九度！護工說送醫(yī)院，我一個人弄不動，你快回來！”
“打120。”我說。
“打了！但總得有人陪著吧？我還要上班，今晚夜班，不能請假！”
“我也要上班。”
“你上啥班？你不是在超市收銀嗎？請個假不行？”
“不行?！蔽覓鞌嚯娫挕?br/>三秒后，他又打來。
“林晚你還有沒有良心？媽都這樣了！”
“林耀祖，”我慢慢說，“媽中風兩年，我伺候了兩年。端屎端尿，擦身子喂飯，你來看過幾次？現(xiàn)在爸剛走，你想起你有個媽了？”
“我那不是要賺錢嗎？爸治病花了那么多，我不上班喝西北風？”
“爸的存款十二萬，房子值八十萬，都在你手里?！蔽艺f，“不夠請個護工？”
他啞巴了。
我繼續(xù)說：“護工王阿姨電話我有，一天兩百，管吃管住。你要請，我現(xiàn)在把電話發(fā)你。不請，你自己看著辦。”
“你……你就不管了？”
“不管了?！蔽覓鞌啵凇?br/>世界清凈了。
我打開手機通訊錄，找到王阿姨的電話撥過去：“王阿姨，是我，林晚。我媽發(fā)燒了，林耀祖可能會聯(lián)系您照顧，您正常收費，一天兩百，但別收現(xiàn)金，讓他轉(zhuǎn)賬，留好記錄?！?br/>王阿姨在那邊嘆氣：“晚晚，你這又是何苦……”
“麻煩您了?！蔽覜]多說，掛了。
然后我翻出錦繡花園物業(yè)的電話。打過去，報名字，確認鑰匙確實在那兒。對方說：“林小姐，您父親交代過，您隨時可以來拿鑰匙。另外，有封您的信在這兒存了三年了?！?br/>“信？”
“對，林先生三年前放這兒的，說等您來拿鑰匙的時候一起給您?！?br/>“我明天過去。”
掛了電話，我環(huán)顧這間老屋。外婆去世十年了，屋里還留著她的痕跡：織了一半的毛線活，柜子上的搪瓷缸，墻上的老掛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