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奧斯丁

1775年12月16日，漢普郡斯蒂文頓村的牧師家庭迎來了第七個孩子，誰也未曾料到，名為簡·奧斯丁的她在成年后，抱著在象牙上做微雕畫的念頭，倚靠著一張不起眼的十二邊形木桌，寫出了六部長篇小說，成為百年之后世界文學史上繞不開的經(jīng)典作家。她以姐妹間的低語、華麗盛大的舞會、遲來的信件和一次期待已久的求婚為橋段，寫就19世紀英國鄉(xiāng)村一隅的浪漫愛情故事，也借此探討那個對女性不寬容的時代，當角色們渴求愛情時，不得不面對階級分化、權(quán)力不公和家庭關系的侵擾——婚姻對她筆下的角色們來說，往往都避不開這些社會因素影響下的功利色彩。

位于漢普郡的簡·奧斯丁故居

在簡·奧斯丁誕辰250周年的今天，她筆下的愛情與婚姻觀依舊沒有過時，這也是她的作品經(jīng)久不衰的原因之一。為了紀念這個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世界各地都在舉辦紀念活動，在簡·奧斯丁的漢普郡故居，當?shù)嘏e辦了以她的每部小說為主題的系列節(jié)日。紐約的摩根圖書與博物館，公開展覽從簡·奧斯丁故居借出的文物和書稿。自稱“簡迷”的簡·奧斯丁讀者們發(fā)起了更有創(chuàng)意的活動，他們穿著攝政時期的服裝扮演小說角色、舉辦舞會、參加游行，親身體驗小說中的場景和時代氛圍。從這些層出不窮的紀念活動可以看出，在當下，簡·奧斯丁和她的作品已經(jīng)超越文學的范疇，轉(zhuǎn)變成一種文化現(xiàn)象。

劇集《傲慢與偏見》（1995）劇照

這種文化現(xiàn)象的生成，以及簡·奧斯丁在世界范圍內(nèi)的熱讀都離不開改編影視劇帶來的推動力。在1995年，隨著英國廣播公司（BBC）版的迷你劇《傲慢與偏見》和李安執(zhí)導的電影《理智與情感》熱映，奧斯丁的作品突破了傳統(tǒng)的文學圈層，成為流行文化領域的經(jīng)典IP，并在后來催生出無數(shù)改編影視劇，依托影像這一大眾媒介，簡·奧斯丁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影響力。直到今天，哪怕原作家的六部小說已經(jīng)被推陳出新地拍了一遍又一遍，依舊有不死心的影視創(chuàng)作者想要在龐大的“奧斯丁宇宙”里打造屬于自己的簡·奧斯丁。就在2026年，《傲慢與偏見》、《理智與情感》都將迎來它們的第N個版本。

電影《傲慢與偏見》（1940）劇照

因此，1995年被稱為引發(fā)“簡·奧斯丁熱”的黃金元年。但其實在1995年之前，將奧斯丁影視化已經(jīng)持續(xù)了半個多世紀。早在1938年，BBC就制作了由邁克爾·巴里編劇的電視版《傲慢與偏見》，這是簡·奧斯丁首次被影視化。但由于該版本早已失傳，現(xiàn)存能看到的最早奧斯丁影視劇來自大洋彼岸的好萊塢。1940年，由米高梅出品、羅伯特·Z·倫納德執(zhí)導的電影《傲慢與偏見》上映，飾演伊麗莎白和達西的是好萊塢當紅影星葛麗亞·嘉遜和勞倫斯·奧利弗，因為劇本并非改編自原著，而是基于1935年英國劇作家海倫·杰羅姆的舞臺劇而來，導致電影劇情跟原著出入較大，此外電影還融入許多好萊塢喜劇元素，服化道也比19世紀的英國本土華麗了不少。

盡管這部好萊塢化的奧斯丁影片在口碑和票房收獲了雙重成功，但對奧斯丁的改編卻一度沉寂，直到20世紀70年代才在英國本土重新興起。它們以迷你劇的形式呈現(xiàn)，體量四到七集不等，大多由BBC制作，并通過美國公共廣播電臺（PBS）旗下的“杰出劇場”欄目向美國觀眾播出，這也為90年代奧斯丁重新回歸好萊塢培養(yǎng)了一大批潛在“簡迷”。從1971年到1987年，簡·奧斯丁的六部小說都被改編成了迷你劇，其中《理智與情感》先后在1971年和1981年兩次被改編。與其說這些迷你劇都嚴格地忠于原著情節(jié)，不如說它的創(chuàng)作者們更執(zhí)著于還原對19世紀嚴肅的時代想象，以至于最后呈現(xiàn)出的故事里看不到奧斯丁筆下詼諧、譏諷的一面。再加上舞臺劇式的簡略布景，起用的都是受過戲劇訓練的演員，刻板和沉悶似乎成為這一時期奧斯丁改編劇的代名詞。

電影《BJ單身日記》（2001）劇照

而1995年，由改編大師安德魯·戴維斯操刀，詹妮弗·艾莉和科林·費爾斯主演的這版《傲慢與偏見》，可以說是所有改編作里最經(jīng)典的版本之一。在遵循原著情節(jié)和時代氛圍的基礎上，戴維斯將70和80年代的迷你劇里缺失的那份詼諧表達了出來，詹妮弗·艾莉飾演的伊麗莎白得體但又不失機敏，科林·費爾斯扮演的達西更是以身穿濕襯衫從湖畔走出來的一幕成名，成為90年代經(jīng)典劇集的標志性形象。這部劇也在后來啟發(fā)了海倫·菲爾丁的小說《BJ單身日記》。2001年，被稱為現(xiàn)代版《傲慢與偏見》的《BJ單身日記》再次由安德魯·戴維斯操刀后搬上銀幕，科林·費爾斯在電影中幾乎重新復刻了達西這一形象，這部電影也成為將奧斯丁改編成都市浪漫輕喜劇的成功典范。

電影《理智與情感》（1995）劇照

與《傲慢與偏見》一樣，在1995年首次被拍成電影的《理智與情感》同樣收獲了豐厚的贊譽，拿到了包括奧斯卡最佳劇本、金球獎最佳影片、柏林電影節(jié)金熊獎在內(nèi)的許多重量級獎項。它由李安執(zhí)導，艾瑪·湯普森、凱特·溫斯萊特、休·格蘭特和艾倫·瑞克曼組成的明星班底出演。值得一提的是，飾演大姐埃莉諾的艾瑪·湯普森還是本片的編劇，用了五年的時間打磨劇本，而她在影片中的演技也相當精湛，面對與自己互相傾慕但地位懸殊的愛德華，她在全片中隱隱克制的情感，在片尾因愛德華的告白以痛哭的方式宣泄出來——理智最終沒能抵擋住愛意，這一幕蘊含的感染力也足以讓它成為奧斯丁改編作的經(jīng)典場面。

電影《獨領風騷》（1995）劇照

承接1940年米高梅版的《傲慢與偏見》，五十多年后，電影版《理智與情感》的成功或許印證了，好萊塢才是奧斯丁真正的福地。1995年，一部叫做《獨領風騷》的好萊塢電影再次佐證了這點，它的主角是美國校園里的青春男女，有著輕佻且搞笑的故事橋段，從任何角度來看，這部電影似乎都跟奧斯丁沒什么關系，但它確實是編劇兼導演艾米·?？肆指鶕?jù)《愛瑪》創(chuàng)作出來的。它挪用了原著里富家女執(zhí)意要為好友牽橋搭線的故事核心，再用90年代美國校園喜劇的風潮加以包裝，這一大膽且前衛(wèi)的改編，反而讓它從眾多將原著奉為圭臬的同類作品中脫穎而出。

電影《大市民》（1990）劇照

此外，惠特·斯蒂爾曼在1990年導演的好萊塢電影《大市民》也可以算是對奧斯丁的文學主題的一次現(xiàn)代詮釋——圣誕假期，一群來自紐約曼哈頓的年輕男女陷入了情感糾葛，它并未直接改編自奧斯丁的作品，但在這個以紐約上流社會為背景的故事里，又處處可見奧斯丁筆下的社會約束和情感困境，如果從這點看，《大市民》和《獨領風騷》可以視為同一類改編作品。

電影《曼斯菲爾德莊園》（1999）劇照

在20世紀90年代，涌現(xiàn)出來的奧斯丁改編作品還有1995年BBC推出的電視電影《勸導》，1996年分別以院線電影和電視電影創(chuàng)作的兩部《愛瑪》，1999年由帕特里夏·羅澤瑪編劇并執(zhí)導的《曼斯菲爾德莊園》。因為影片中一幕相當露骨的性愛場景，以及對奴隸制和殖民主義的探討，這版《曼斯菲爾德莊園》飽受爭議，也由此打破了英國影視界在面對奧斯丁時長期奉行的忠實改編模式。

電影《傲慢與偏見》（2005）劇照

作為奧斯丁改編歷史上的黃金時代，90年代為“簡迷”們留下了好幾部無法被超越的經(jīng)典作品。來到21世紀，BBC還在持續(xù)發(fā)力，從2007年到2009年，BBC把《傲慢與偏見》之外的五部奧斯丁小說重新翻拍了一遍，沒選擇《傲慢與偏見》，或許是擔憂它無法達到1995年那版的高度。倒是英國導演喬·賴特接過了導筒，在2005年聯(lián)合因《加勒比海盜》系列電影在好萊塢當紅的影星凱拉·奈特莉，推出了新的電影版《傲慢與偏見》。影片由好萊塢參與投資和發(fā)行，英國本土團隊擔任創(chuàng)作核心，在發(fā)揮英國時代劇制作優(yōu)勢的同時，又利用了好萊塢的文化影響力。從影片制作來看，喬·賴特偏動態(tài)的運鏡、自然主義的攝影和布景都更符合當下審美，沒有80和90年代奧斯丁傳統(tǒng)改編作品里那么濃重的舞臺感，讓-伊夫·蒂博戴的鋼琴配樂也為影片增色不少。凱拉·奈特莉飾演的伊麗莎白似乎跳脫出了攝政時期的女性束縛，性格更加機敏和銳利，飾演達西的是當時名氣不高的英國演員馬修·麥克費登，在片尾，他從遠處晨霧中走來的那幕幾乎重現(xiàn)了95版《傲慢與偏見》里的“濕襯衫達西”的經(jīng)典場面，殺傷力不減當年。這么說來，達西或許是演員們的“幸運角色”，畢竟上一次，科林·費爾斯也是憑借這個角色走紅的。

電影《勸導》（2022）

除了好萊塢和BBC，以Netflix為代表，在本世紀逐漸崛起的流媒體平臺和視頻網(wǎng)站都開始爭奪奧斯丁的改編權(quán)，Netflix在2022年推出了《勸導》的電影版，風格大膽，節(jié)奏輕快，達科塔·約翰遜飾演的女主角經(jīng)常打破第四面墻跟觀眾對話。以六集迷你劇形式回歸的新版《傲慢與偏見》也將由Netflix在2026年推出，據(jù)說這個版本會是更忠于原著的改編。英國流媒體BritBox則以奧斯丁未完成的小說《桑迪頓》為藍本，在2019年到2022年推出了共三季的同名劇集。2022年，迪士尼旗下的流媒體Hulu為《傲慢與偏見》注入LGBTQ+元素，將它改編成現(xiàn)代同性題材的電影《火燒島》，講述兩位好友來到紐約著名的火島，在酒精和朋友的陪伴下度過的假期。

劇集《迷失奧斯丁》（2008）劇照

可以看到，新的制作平臺讓奧斯丁改編作不再局限于傳統(tǒng)的電影或電視劇，網(wǎng)劇甚至vlog都成為新的載體，改編的形式越發(fā)創(chuàng)新，會將一些現(xiàn)代趣味和主題融入其中。在這一層面，需要提到的還有2008年的迷你劇《迷失奧斯丁》，講述一位熱愛奧斯丁的倫敦女孩，通過自家洗衣機穿越到《傲慢與偏見》的世界。2013年的電影《死亡降臨彭伯利》以懸疑故事續(xù)寫了伊麗莎白和達西在一起后的經(jīng)歷，2016年的電影《傲慢與偏見與僵尸》——達西和伊麗莎白除了在完成原著主線的同時，還要應付僵尸危機。這兩部電影都脫胎于同名小說，結(jié)合上文提到的《BJ單身日記》，基于奧斯丁二次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也已經(jīng)成為“奧斯丁宇宙”里無法忽略的一部分。

短劇《利茲·貝內(nèi)特日記》（2012）劇照

而在由短視頻演化出的短劇正成為當下主流的今天，早在2012年，在YouTube播出的《傲慢與偏見》改編短劇《利茲·貝內(nèi)特日記》就已經(jīng)融合了vlog和粉絲（觀眾）互動的創(chuàng)新模式。它的每集片長兩到八分鐘不等，主角麗琪·班納特在臥室里錄制視頻，向觀眾講述她的生活和家庭故事。劇中的每個角色都有制作團隊運營的社交媒體賬戶，粉絲可以通過社媒跟角色互動，討論劇情甚至影響劇情的發(fā)展，這種沉浸式的觀劇體驗也預見了后來觀眾與文化產(chǎn)品之間新的觀看模式。因為種種創(chuàng)造性的制作和運營方式，這部短劇獲得了包括“艾美獎最佳互動節(jié)目”在內(nèi)的多個獎項。

電影《愛情與友誼》（2016）劇照

此外，因為不再滿足從奧斯丁的六部小說里尋找靈感，影視創(chuàng)作者們開始挖掘新的素材。除了奧斯丁未完成的《桑迪頓》，上文提到的惠特·斯蒂爾曼在2016年將奧斯丁早期的書信體小說《蘇珊夫人》搬上銀幕，為了向奧斯丁戲謔的文學風格致敬，他特意將片名改成《愛情與友誼》——這個片名實際上是奧斯丁早期另一部習作的名字。奧斯丁的個人經(jīng)歷也被拿來加工，2007年，安妮·海瑟薇主演了奧斯丁的傳記片《成為簡·奧斯丁》，影片講述了奧斯丁年輕時一段未能如愿的戀情。BBC在2008年推出了電視電影《奧斯丁的遺憾》，聚焦奧斯丁的晚年生活和她與家人的關系。隨著奧斯丁影響力的擴大，歐美不再是奧斯丁的唯一主場，《傲慢與偏見》的拉丁版、印度版、巴基斯坦版和韓國版相繼出現(xiàn)，它們都以現(xiàn)代背景結(jié)合本土文化重塑。比如2004年印度版的改編電影《新娘與偏見》，故事的發(fā)生地是現(xiàn)代印度，影片以寶萊塢經(jīng)典的歌舞風格打造，探討了印度本土的種姓制度和婚姻觀念，以及印度和西方之間的文化碰撞。

電影《新娘與偏見》（2004）劇照

進入21世紀，對奧斯丁的改編可以說是眼花繚亂，這一點不光體現(xiàn)在改編影視劇的數(shù)量上，在改編角度、制作模式、地域傳播上，奧斯丁——這個兩百多年前隱居在英國鄉(xiāng)村的作家和她的“鄉(xiāng)村愛情故事”無數(shù)次被拆解后重新包裝，成為現(xiàn)代世界里一個可以容納到任何圈層、文化和個體的“奧斯丁宇宙”，它的存在見證了文學經(jīng)典從20到21世紀，如何通過電影、電視、社交媒體等一系列媒介工具轉(zhuǎn)變成具有多重價值的IP產(chǎn)物。

電影《成為簡·奧斯丁》（2007年）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