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2月的九江城頭，江風刮得人睜不開眼。

李烈鈞掏出兩枚銅錢，“嘩啦”一聲扔進長江。

“父親，您當年沒打完的仗，我替您收了尾。”

這一幕，我翻史料時看了三遍，比起那些宏大的革命敘事，這種父子間的信念傳承，更讓人心里發(fā)暖。

天京殘陽里的旗角，藏著不滅的火種

1864年7月，天京太平門的城墻被湘軍轟開個大豁口。

忠王李秀成護著幼主往城外沖，李駿興帶著百來個親兵堵在缺口斷后。

子彈打光了，刀也卷了刃，他突然拽下胸前的軍旗，撕下繡著“萬古忠義”的一角，塞進懷里，轉身就往山里鉆。

李駿興是江西武寧人，早年因為抗糧，被官府扔進木籠關了大半年。

太平軍打過來時，把他從籠子里放出來，一句“打開木籠放猛虎”，讓他死心塌地跟著李秀成南征北戰(zhàn)，一路做到了“殿左二十九檢點”。

天京陷落后，他沒投降，也沒潰散，揣著那片布，翻山越嶺回了老家九宮山。

山里的日子苦，他開荒種茶，娶了媳婦生了五個娃。

老三李烈鈞剛會走路，他就把那片旗角縫成小袋子，里頭裝著兩枚銅錢一枚太平天國的“圣寶”，一枚清朝的咸豐通寶。

夜里哄娃睡覺時，就把銅錢放在李烈鈞手心。

“銅板有兩面，天下有興亡，記住，再大的朝廷，也不能捂住老百姓的嘴，餓著老百姓的肚子?！?/p>

武寧產“寧紅”茶，李駿興把戰(zhàn)場上“奇正相生”的法子用到生意上。

別人挑著茶翻山，他就租船走長江；別人囤茶等漲價，他就提前跟茶商訂好合約。

十年下來，攢下三艘茶船，十七個伙計，船頭總插著一面三角小旗，就一個字：“協(xié)”。

這字看著簡單，藏的卻是“協(xié)和天下”的心思。

東京櫻花下的誓言，接穩(wěn)父親的接力棒

1894年，甲午戰(zhàn)敗的消息傳到贛北，茶價一夜暴跌。

李駿興看著滿倉的茶葉，咬碎了牙，把三艘茶船全押給當鋪，換了二百兩銀子。

他把銀子塞進12歲的李烈鈞手里：“去南昌，去武昌，去能看見世界的地方讀書，別再回來數茶梗?！?/p>

李烈鈞沒含糊，先讀南昌的熊氏私塾，再考進江西武備學堂，最后被選去日本士官學校學炮兵。

臨走前，李駿興把那個旗角小袋別在他腰上：“你祖父被清兵砍了頭，我被清兵追成狗，咱們欠天下一個太平，不欠清廷一條命?！?/p>

東京的櫻花樹下，李烈鈞遇到了孫中山。

1907年，他站在同盟會的宣誓臺前，念到“驅除韃虜，恢復中華”時，突然想起父親茶船上的“協(xié)”字。

原來父親早把革命的密碼，藏在了那面飄在江面上的小旗里。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的炮聲傳到天津。

李烈鈞正在參觀清廷的秋操，當場就把清軍標統(tǒng)的制服扒了，換上學生裝，連夜往南方趕。

他揣著9顆手榴彈，在漢口跳上赴江西的火輪。

當時江西還在清廷手里，巡撫馮汝骙握著五標兵力，九江道臺張檢把新軍盯得死死的。

他沒硬闖，帶著兩個學兵摸進金雞坡炮臺。

哨官起初不答應，李烈鈞掏出那個旗角小袋：“我爹是太平天國的兵，打清廷打了一輩子，今天這炮，是替天下百姓放的?！?/p>

哨官盯著旗角看了半天，終于點了頭。

12厘米的克虜伯炮對準道臺衙門，三聲響炮震得山搖，九江就這么光復了。

1912年清帝退位那天，李烈鈞站在九江城樓上，把兩枚銅錢扔進長江。

江水卷著銅錢漂遠，像是替父子倆完成了一場跨越半世紀的對話。

他通電全國時，特意署上“殿左二十九檢點之后李烈鈞”那是他父親47年前的舊官銜，現在，該讓世人知道了。

抗戰(zhàn)烽火中的家書，把信念傳得更遠

袁世凱當政后，把李烈鈞當成“長江第一釘子”。

1913年7月，李純帶著第六師進江西，李烈鈞在湖口豎起討袁大旗，打響“二次革命”第一炮。

當時炮臺就7門舊炮，炮彈不足400發(fā)，他把老兵叫到跟前：“我老子在天國扛過30斤的抬槍，今天咱們再扛一次?！?/p>

激戰(zhàn)七晝夜，彈盡糧絕后他退守湘贛邊界，后來又去云南跟蔡鍔會合。

1915年護國戰(zhàn)爭，他帶著第二軍出桂攻粵，一路打到底，直到袁世凱在新華宮一命嗚呼。

在韶關祭奠陣亡將士時，他喃喃自語：“這回，再不是太平天國那樣的悲劇了。”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fā)，49歲的李烈鈞拍著桌子要去前線，蔣介石卻婉拒了他。

他沒鬧，轉身把五個兒子全送進了軍校。

長子李贛駒學炮兵，次子李贛驊學飛行，三子李贛骕上陸軍大學，四子學醫(yī)，五子學通信。

1937年淞滬會戰(zhàn)，次子李贛驊駕著老式霍克機炸日艦，油箱中彈后迫降太倉，人沒事，飛機燒得只剩架子。

1938年馬當要塞之戰(zhàn)，長子李贛駒操著15厘米榴彈炮跟日軍對射三小時，耳膜被震裂，還是不肯退。

1942年滇緬戰(zhàn)場，三子李贛骕跟著遠征軍翻野人山，得了回歸熱，剛治好就又沖回前線。

《申報》以《一門五子，國之干城》連載了17天，每天都有青年學生往李府寄信，說要做他的“第六子”。

李烈鈞把信捆成八箱，復函就一句話：“國無第六子，你們就是第六子?！?/p>

這才是真正的將門風骨，不是自己逞英雄，是把家國大義刻進家族血脈里。

1946年，李烈鈞在重慶病重。

周恩來和董必武來看他，他說不出話，只指著天。

家人在他枕邊發(fā)現一張紙，寫著36字遺囑：“吾父子兩世，一敗一成，一枯一榮，愿后世毋再革命，但須日日維新，民富則國強，國強外侮自息。”

他的葬禮在南昌梅嶺舉行，蔣介石親筆寫了墓聯。

武寧的茶船又下了水，船頭還是那面“協(xié)”字旗，船老大的號子喊得山響：“協(xié)和嘞！”

現在去南昌梅嶺，李烈鈞墓旁還有棵老茶樹，當地人說就是李駿興當年手植的。

樹下常有少年拋銅錢玩，總想著找銅錢的第三面。

其實答案早就在那兒了，第三面不在銅錢上，在李駿興的旗角里，在李烈鈞的炮聲中，在一代代中國人“天下為公”的心里。

這面旗，從來就沒倒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