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快30歲了，我還沒學(xué)會盡孝。

13年前，母親的離世讓我把「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這句話揳進(jìn)心里，沒能讓她享一天福，成了我此生一大遺憾。

為了彌補(bǔ)遺憾，我在父親身上償還起了虧欠，不止是我，幾個姐姐也抱持同樣的想法。

于是，姐弟幾人各盡所能，紛紛按照自認(rèn)為正確的方式孝順父親，終于，孝順變成了手段，我們借所謂的孝順，來換取內(nèi)心的安寧。

只是，所有人都沒意識到，孝順一旦被個人意志主導(dǎo)，就變成了雙向捆綁。

去年冬天，大姐將父親接去山西，住了整整三個月，陌生的環(huán)境，寒冷的氣候，再加上語言不通，在最初的新鮮感褪去之后，父親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老家——那個蕭條但卻無比熟悉的小村莊。

老小老小，人一老，就會像孩子一樣，用最原始的方式表達(dá)訴求——父親開始無緣無故地鬧脾氣。

工作的繁忙，讓大姐沒能察覺到父親情緒上的微妙變化，又或者說，她完全不會料到也不會相信這種變化。

直到老火藥桶即將爆炸，大姐才發(fā)現(xiàn)異常，她篤定自己做錯了什么，否則父親怎么會動怒，因此一遍遍詢問自己的錯誤。

父親的回答只有一個：你沒有錯，我想回家。

02

終于，趕在農(nóng)歷新年之前，那幢老房子迎回了它的主人，父親臉上的老年斑，也因?yàn)橛辛诵θ荻@得黯淡。

打那之后，父親似乎下定決心，再不會離開村莊一步了，葉落歸根，他這片尚未凋落的枯葉，已經(jīng)找準(zhǔn)了歸宿。

事實(shí)上，這并非父親第一次從城里「逃離」，早在兩年前，二姐就曾將父親接到西安——他奮斗過十年的城市，想著在這里，父親多少能習(xí)慣點(diǎn)。

誰知住了一個月，父親便匆匆回家，面對二姐的勸阻，父親說道：“住西安也沒啥意思，十多年沒見，它越來越新，我越來越老，早不認(rèn)識了。”

在父親心里，只有村莊會陪著他一塊老去。

的確，房子是他親手蓋的，門口的杏樹是母親親手種的，更不用說還有那些打了幾十年交道的面孔，和這些熟悉的人事物相處，父親方能感受到存在的意義。

但是他的這個決定，對于我和姐姐們來說，無疑是一則令人失落的消息，那一刻，我們想的不是父親終于不用在城市茫然無措地生活，而是思考自己的那份被懸置孝心該如何安放。

這樣的孝順，真是做父母想要的嗎？

03

小時候，我討厭父母用他們自認(rèn)為正確的方式愛我，討厭他們把人生的未竟之志寄托在我身上，討厭他們要借由我去彌補(bǔ)自己生命里的某種遺憾。

長大后，我明白了任何自以為是的愛，都是一種冒犯和侵占，是對他人主體性的嚴(yán)重破壞。

我總是一遍遍對他們說：我要愛，但更要尊重。

可是等到我向他們表達(dá)自己的愛時，卻不知不覺地，也站上了他們曾站過的位置——我成了自己最討厭的人。

但在堅信自己盡孝是絕對正確這一前提下，我很難也不愿承認(rèn)自己在某些具體做法中的錯誤。

只要思想是好的，那基于這個思想所采取的一切行動，都是正確的。

用目的證明手段，這便是我在盡孝這件事犯的最大的錯。

而且在這種心理下，我會用看似合理化實(shí)則曲解的方式對待父親的拒絕，把他的真實(shí)意愿歪曲成我所設(shè)想的那樣。

比如他明明不想要某件東西，我卻篤信他肯定是害怕花錢所以才不買。

又比如我請他來四川住段時間，他不來，我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他覺得不習(xí)慣，而是他擔(dān)心給我們添麻煩。

我拼命想給父親孝順，就像他和母親小時候拼命想給我疼愛，但無論是他們，還是我，都忘了給予對方尊重。

04

幾天前，就在我準(zhǔn)備爬山的前一天晚上，我突然想到，自己在外面游山玩水，卻把父親一人留在家里，心里實(shí)在不安。

于是，我又像往常一樣，企圖用一通電話消解心中的愧疚，電話里我說，山里空氣很好，想帶你來逛逛。

不出意外，父親拒絕了，于是我又一次情不自禁地感慨，那些他未吃過的美食，未到過的遠(yuǎn)方，未看過的美景，在我心里，都成了父親的遺憾。

顯而易見，我又一次掉入思維的陷阱——我總是用自己的欲望和遺憾，去定義父親的人生是否完滿。

抵達(dá)山頂，看到一則警示牌，上面赫然寫著：高血壓、心臟病患者嚴(yán)禁登山！

我頓時生出冷汗，假如我執(zhí)意把父親拉上山，以他那脆弱衰老的心臟和過往的病史，真不敢想會發(fā)生什么。

我越想越慌，下一秒，高反來臨。

昨天文章發(fā)出去后，父親打來電話，他說：“以后不安全的事還是不要做?！?/p>

我說：“我唯一慶幸的是沒把你帶到山上?！?/p>

掛了電話，我想，父親依然還在按照他的方式愛我，但我，是該思考換一種方式孝順?biāo)恕?/p>

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前面還有一句，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或許這句，才是孝道的核心。

樹要靜，風(fēng)就別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