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7月11日下午四點，北京醫(yī)院東樓三層，病房外的走廊一片靜寂。周恩來做完簡短的恢復(fù)訓(xùn)練，吩咐衛(wèi)士長高振普撥通中南海的電話。電話接通后，周恩來只說了一句話：“請問朱老總今天方便嗎？想請他過來坐坐?！闭Z氣平緩，卻透著久違的期盼。

短短二十分鐘，康克清回話：“老總一直惦念著，五點準(zhǔn)到?！备哒衿談偡畔略捦?，周恩來沉思片刻，走向衣柜。他打開柜門，把那件淡藍色病號服整整齊齊地疊好，壓在枕頭底下，隨即換上一套筆挺的灰色中山裝，扣子一粒不落。護士有些驚訝，小聲勸道：“總理，您還是臥床休息吧?！敝芏鱽頂[擺手：“老朋友來看，不能讓他惦記?！?/p>

為什么要換裝？表面上是禮節(jié)，更深層的考慮卻是掩飾病情。朱德已八十九歲，身有糖尿病和高血壓。周恩來擔(dān)心自己憔悴的樣子刺痛戰(zhàn)友，也擔(dān)心朱德情緒波動影響健康。五點整，朱德在攙扶下步入客廳。兩人隔著兩米同時伸手，緊緊相握。朱德關(guān)切地問：“恩來，好些沒有？”“還行。”周恩來回答得輕描淡寫，袖口卻遮住了輸液針眼。半小時后，朱德被送出醫(yī)院，汽車駛遠(yuǎn)，周恩來才慢慢坐回床上，倚著枕頭長長吐氣。換裝的用意，至此全部兌現(xiàn)——讓老戰(zhàn)友只看到精神和尊嚴(yán)，看不到虛弱與疼痛。

他們的情誼，遠(yuǎn)不止這三十分鐘。時間撥回到1922年11月的柏林。黃昏時分，周恩來租住的瓦爾姆村小樓門鈴響起。一位中等身材、眉宇剛毅的四川人站在門口，用并不熟練的普通話說道：“我叫朱德，想找中國共產(chǎn)黨。”屋里燈光明亮，周恩來自報姓名，相邀入內(nèi)，又遞上熱茶。稍作寒暄，朱德開門見山：“愿意入黨。”僅僅一個晚上的談話，兩人便彼此認(rèn)定——這位舊軍官有膽識，更有決心。周恩來當(dāng)即答應(yīng)為其遞交材料，并叮囑：“暫列候補，身份保密?！睆倪@一刻起，兩條人生軌跡開始交匯。

不到五年，南昌城內(nèi)槍聲大作。1927年8月1日凌晨，周恩來、朱德在前委指揮部對坐沙盤，敲定最后動作。周恩來負(fù)責(zé)總體部署，朱德在寓所擺下酒宴，拖住敵方團長。凌晨兩點，起義軍拔槍沖出，城門洞開，一聲槍響劃破夜空。歷來嚴(yán)謹(jǐn)?shù)闹芏鱽?，私下對朱德評價極高：“好參謀，好向?qū)А！边@是實情。沒有朱德托住敵軍，起義難有突圍。

抗戰(zhàn)時期，一條紅色毛毯又把兩人牢牢連在一起。1936年冬，周恩來赴西安談判，朱德?lián)乃?，硬塞進汽車后一條蓋了多年的毛毯。那是寧都起義時董振堂贈品，紅軍長征一路隨行。周恩來對這毛毯視若珍寶。次年春，他帶著毛毯赴南京談判，在勞山遭伏擊，警衛(wèi)陳有才為掩護周恩來身亡，鮮血浸透了毛毯的邊角。鄧穎超一針一線補好破洞?！斑@條毯子不能丟?！敝芏鱽碚f。幾年后，他又把它原封歸還給太行山區(qū)的朱德，“北方冷，你帶著用?！币患f物輾轉(zhuǎn)往返，折射出信任與惦念。

建國后，職務(wù)不同，友情未改。周恩來常抽空去朱德府上，談雪茄、談電影，也談各自的血壓和血糖。工作節(jié)奏一旦沖撞，朱德便派秘書送來信箋：“注意休息?！敝芏鱽砼尽白駠凇眱勺?，這紙條如今仍藏在中央檔案館。

動蕩年代，朱德深受沖擊，卻始終篤信：“只要恩來在，我就不怕?！笨悼饲寤貞?，那些年朱德遇到不公，總是搖頭一句：“走著瞧，恩來會想辦法。”1974年，周恩來住院，朱德三次請纓探望，都被婉拒。“不想讓老總看見我吊瓶的樣子?！敝芏鱽韺︶t(yī)護如此解釋。

直到1975年夏日那通電話。彼時朱德正準(zhǔn)備去北戴河避暑，行李還沒收攏，聽到邀請，立刻推遲行程。醫(yī)院客廳的鐘正好指向五點五十。兩位老人握手良久，誰也沒提政治，沒提病情，談的是延安窯洞的黃米飯，談的是陜北冬天的羊皮襖。朱德起身時說：“等你出院，咱們再下象棋?！敝芏鱽硇α诵?，沒有許諾，只輕聲一句：“好。”

半年后，周恩來逝世?？悼饲逑炔m著朱德，擔(dān)心刺激太大。翌日傍晚，她斟酌開口：“總理……走了?！敝斓裸蹲?，良久才擠出一句：“什么時候？”得知是前日上午九點，他突然坐回椅子，眼眶發(fā)紅，淚水奪眶而出。身邊工作人員聽到哭聲，心口一緊，隨即也濕了眼眶。

吊唁安排只讓朱德參加一次，他堅決不同意：“全部儀式，我一個也不落?！北本┽t(yī)院吊唁廳內(nèi)，朱德擠在人群中，抬起顫抖的右臂，用軍禮送別戰(zhàn)友。那一次軍禮，成了他最后的敬禮。不到半年，1976年7月6日，朱德因病在北京離世。日記本上留著最后一句話——“與恩來同去。”字跡微弱，卻清晰可辨。

當(dāng)年醫(yī)院里那件中山裝，仍保存在中國革命博物館。衣領(lǐng)干凈，紐扣完整，只是袖口內(nèi)側(cè)寫著一行小字：1975年7月11日。它向后來者提醒：國家總理，在生命末期仍選擇體面迎接老戰(zhàn)友；而那份體面，包含了彼此半個世紀(jì)的信任、牽掛與擔(dān)當(d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