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3月9日晚，合肥細雨，悼念花圈在燈影下?lián)u晃。新聞電稿只有短短幾行：朱光同志病逝，享年五十七歲。很多年輕干部看著名字一臉迷惑，而在會場角落，幾位上了年紀的老戰(zhàn)士卻紅了眼眶——他們記得，三十多年前長征途中那個手銬叮當作響卻始終跟著隊伍前進的廣西客家人。

追溯到1929年春，上海法租界的看守所陰冷逼仄。朱光腳腕被九斤重的鐵鏈鎖得生疼，可他咬緊牙關，一句話沒吐給敵人。那一年，他二十七歲，正讀上海藝術大學，年輕氣盛，卻因叛徒告密鋃鐺入獄。嚴刑拷打后，他被押解北上，途中仍瞅空把革命情報塞進一塊肥皂遞出，獄卒卻全然不知。頑皮？更像是一種本能的機智。

1932年冬，陜南城固縣的小河口村夜色深沉。紅四方面軍師以上干部會議火藥味十足，朱光對張國燾的“家長制”連珠炮式批評，惹怒了這位“西路王”。張國燾旋即揮刀清洗，數(shù)百名骨干慘遭殺害。朱光因會寫地圖、字跡秀逸，被押而未殺，雙手銬鏈由此落定。從那一刻起，他知道自己命是撿來的。

1935年春，草地水草沒膝，風聲像鋸子割耳。朱光一邊拖著鐵鏈，一邊在皮夾里畫線路圖——這是他的“報到冊”，每翻一頁就意味他離陜北更近一步。雪山頂上缺氧，他喘得發(fā)紫；草地里水苔打滑，他干脆跪著爬。戰(zhàn)友們開玩笑：鏈子是地主老財?shù)募湘i？朱光嘿嘿一笑：“這是張國燾借給我的負重練習?！?/p>

到達延安那年，他解開手銬，手腕兩處深痕未褪。凱豐發(fā)現(xiàn)這位“戲劇人才”，把他調(diào)去魯藝。排戲、改劇本、教學生，朱光都來勁。有意思的是，他演莎士比亞時混雜客家腔與粵腔，觀眾卻樂此不疲，稱他為“窯洞里的哈姆萊特”。就是在魯藝，他與香港回來采訪的姑娘余修重逢，十年情愫，于窯洞簡辦婚禮，中組部李富春當主婚人，毛主席坐小馬扎觀禮，連聲調(diào)侃：“土包子居然把才女拐到陜北！”

延安歲月里還有一段插曲。1938年春，上海青年作家攜四冊莎劇到訪，毛主席愛書成癖，一見如獲至寶。朱光眼巴巴看著，忍不住搶白：“見者分一半！”毛主席笑罵：“豈有此理！”兩人你來我往，戲謔卻在理。最后，毛主席留下《哈姆萊特》《李爾王》，朱光懷里揣走《奧賽羅》《仲夏夜之夢》。旁人看得咋舌：政治局會議之外，他們居然為劇本爭得面紅耳赤。有人說，這件小事讓毛主席記住了朱光的“貪書”脾氣。

1940年起，朱光調(diào)任十八集團軍總部秘書長，隨朱德輾轉太行。日軍掃蕩，他幫朱總司令整理文件、批示電報，晚上則窩在油燈下看莎劇。炮火聲掩不住讀書聲，戰(zhàn)士們常打趣：“老朱手里一疊文書，一疊劇本，白天打仗，夜晚排戲。”

抗戰(zhàn)勝利后，他被派往東北任嫩江軍區(qū)政委；再后來南下主持長春市政府。1949年9月，中央一紙調(diào)令：赴廣州籌建人民政府。北至南，火車要換三次，他索性把路過北京列入行程，理由簡單：向老首長匯報。

1949年10月1日清晨的北平已有節(jié)日氣息。朱光先敲開朱德住宅，剛進門就看到毛主席端著茶碗坐在炕沿。領袖抬頭瞟他一眼，故意裝糊涂：“你是哪一個？”朱光抱拳回答：“朱光是也?！币痪涔棚L自報家門，引得屋里一陣笑。短暫寒暄后，毛主席把他拉到書房，又舊話重提：“這回可別再惦記我的書柜?！敝旃廨p聲回：“主席放心，南方工作緊要，沒空搶書。”便是這一句，讓毛主席對他的南粵之行更加放心。

廣州十三年，朱光幾乎吃住在辦公室，雨污分流工程、江河航線疏浚、工人新村建設，他事必躬親。有人統(tǒng)計，他的辦公桌抽屜里常年只有兩樣私人物件：余修寄來的家書和那半套莎士比亞劇本。試想一下，一個地方大員下班后默默翻劇本，這畫面頗具反差感，卻也說明他活得不失本色。

1964年，毛主席南巡抵穗。朱光陪同沿珠江緩步，主席忽然問：“你多大啦？”“四十七?！敝旃獯稹Ｃ飨牧伺乃募纾骸澳贻p得很，大有作為?！迸匀寺爜硎枪膭睿檎邊s明白，那是對當年長征同路者的肯定。

可惜天不假年，文革風暴卷到他身邊，舊病復發(fā)，終至合肥病床。臨終前，他吩咐把那四本劇本交回廣州圖書館。護士問緣由，他氣息奄奄仍堅持：“公家物件，不能私存。”

朱光這一生并不象征轟轟烈烈的輝煌，卻在關鍵節(jié)點留下獨到印跡：九斤手銬成了毅力的注腳，爭搶書本折射出對文化的執(zhí)拗，十三載南粵政績說明革命者并非只會戰(zhàn)場沖鋒。對于熟悉他的人而言，毛主席那一句“你是哪一個”早已成了重逢暗號，也是一種詼諧的肯定——確認他既是朱德的秘書，也是會搶莎士比亞劇本的“南國社元老”，更是長征路上戴著手銬卻絕不掉隊的朱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