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1月27日凌晨的白公館外，還彌漫著濃霧。幾聲短促的槍響撕開靜夜，29歲的劉國志在吶喊聲中倒下。陪都重慶的天空沒有星光，可“社會主義一定勝利”那幾個字，卻像釘子一樣釘在在場每個人的耳膜里，誰也拔不掉。特務(wù)頭子徐遠舉以為一顆年輕的頭顱就此安靜，卻不知道另一座信仰的火種已在獄墻另一側(cè)悄悄傳遞。順著這最后一聲槍響，人們才慢慢把目光追溯到28年前的瀘州。

1921年農(nóng)歷二月二十九日，一個酒香四溢的春夜，劉家第七子呱呱墜地。說他含著金鑰匙也不為過，瀘州首富、望族子弟，該有的優(yōu)渥一樣不少?？捎幸馑嫉氖?，這位“七莽子”從小就不怎么守規(guī)矩，喜歡和匠人聊竹編，更愛鉆進私塾后院聽長工講辛亥年的舊事。母親搖頭，父兄寵溺——誰也想不到，他日后會把家族榮光看得比草紙還輕。

1939年夏天，昆明。西南聯(lián)大門口堆著半人高的書箱，劉國志背起行李踏進校園，經(jīng)濟系錄取通知書折得整整齊齊。戰(zhàn)火逼近，青年們談國事比談戀愛還熱烈。他在圖書館樓梯拐角認識了中共地下黨員，很快遞交入黨申請。不久，組織關(guān)系失聯(lián)，他憑著一口川腔、一腔熱血，單槍匹馬趕往重慶尋找黨組織。

1942年，章漢夫把這個高個兒介紹給南方局劉光。一句“來了就是同志”讓劉國志懸著的心落了地。從此，陪都報館的新聞版、銀行資料室的案卷夾、學(xué)生宿舍的油燈下，都能找到他忙碌的影子。身份成謎，足跡忙亂，卻沒人懷疑他背后有一根清晰的紅線。

春天的重慶潮濕悶熱。1943年的一個午后，《商務(wù)日報》編輯部的樓梯上，劉國志遇見了穿白裙的曾紫霞。姑娘從內(nèi)江只身到重慶求學(xué)，為了省錢晚上借住女記者梁軻平的木板床?！斑@位劉同志有些倔，卻不失幽默”，這是她對他的第一印象；而他對那雙亮晶晶的眼睛一見難忘。兩年后，重慶大學(xué)校園里，一場學(xué)生反內(nèi)戰(zhàn)示威需要人掩護，曾紫霞毫不猶豫站上去；劉國志迅速領(lǐng)隊撤離，轉(zhuǎn)角處，他低聲說了一句：“辛苦?！惫媚镙p輕一笑，不置可否。從此兩顆心的距離，被共同的使命拉得更近。

1948年4月，暗流陡起。一名學(xué)生受不住酷刑，將劉國志在何北衡公館的住址供了出來。徐遠舉派出老狐貍季縷，準備悄悄地“請人喝咖啡”。清晨，求精中學(xué)的石階濕滑。季縷剛跨進門，劉國志已嗅到殺氣，一聲“七少爺不在”穩(wěn)住門房，隨即燒毀文件，從側(cè)門翻出后山坡。短短幾分鐘，他滾得渾身塵土，卻保住了數(shù)十名同志的安全。當(dāng)天夜里，他在兩路口鐵路新村布置轉(zhuǎn)移方案，連路費都掏給了病中的鄧平——錢不多，他仍分了一半。

然而特務(wù)的羅網(wǎng)越收越緊。4月19日凌晨，榮昌。劉國志第二次被圍。天還沒亮，他撞開后花園準備再逃，卻終被捕。曾紫霞來不及穿外套，被押上卡車。她聽到身旁低聲叮囑：“小東西，挺住?！闭Z氣平靜，好像只是去郊游。囚車顛簸，他們靠在一起無聲地笑——這是最后一次肩并肩。

渣滓洞、白公館，兩座陰冷的監(jiān)舍把劉國志折騰得形銷骨立。審訊者輪番上陣，軟硬兼施，換來的只有一句話：“別浪費口水。”徐遠舉恨到咬牙，下令把他列入第一批槍決名單。家族動了。六哥飛到成都求劉航琛，電報一句“刀下留人”發(fā)往南京；五哥劉國琪從香港帶金煙盒、女表、支票，親自叩門。徐遠舉見勢不妙，反手導(dǎo)演了一出兄弟情深的大戲。

冷光燈下，鐵鏈嘩啦。五哥撲上去，聲音哽咽：“簽個字就能出去，咱們?nèi)ッ绹?，何必吃這苦？”劉國志抬頭，目光平靜：“脫離共產(chǎn)黨？辦不到?！碧貏?wù)遞過筆，他連看都不看。片刻靜默后，劉國志對哥哥說道：“別再來了，各過各的日子?！币痪湓?，像刀子，割在兄弟倆心口。簽字紙被扔在桌上，徐遠舉狠狠皺眉——這人，還是沒軟。

時間推到1949年8月。解放軍逼近川東，國民黨內(nèi)部風(fēng)聲鶴唳。為了騰籠換鳥，渣滓洞審訊科突然放人。曾紫霞走出大門時，腳底的黃泥還帶著雨水，她沒有回頭。組織考慮安全，讓她轉(zhuǎn)往川西工作。離開重慶那天，長江霧濃，客輪汽笛低沉，她攥著劉國志家人塞來的小包裹，一聲不響。包裹里只有兩樣?xùn)|西：一支鋼筆，一枚舊黨證。

11月27日，白公館槍聲落幕后不久，山城宣告解放。押送犯人的卡車沒來得及開遠，就被解放軍截停。鐵門大開，一張名冊被繳獲：劉國志的名字頂在最前，可惜他已先行一步。工作人員清點遺物時發(fā)現(xiàn)一張臟兮兮的紙條，上面歪歪斜斜寫著幾行字，末尾簽名“劉國志”。字跡潦草，卻清晰可辨。

次年春天，曾紫霞在成都郊區(qū)的簡易醫(yī)務(wù)所里聽到這個消息，她沉默良久，然后繼續(xù)低頭給傷員包扎。有人問：“難過嗎？”她抬眼，只說了三個字：“他值得。”聲音不高，卻擲地有聲。

這對革命戀人的故事后來被寫進《紅巖》，化名劉思揚和孫明霞。很多讀者感嘆小說情節(jié)太傳奇，其實真實的經(jīng)歷更鋒利、更沉重。劉國志用行動證明：豪宅與金條擋不住信念，他的家人也在極限拉扯中完成了另一種選擇——盡力營救，卻尊重決斷。至于曾紫霞，在山河重整的年代繼續(xù)行醫(yī)救人，寂寂無名，卻讓更多生命得以延續(xù)。

不必冠以宏大的口號，也無須拔高辭藻。一位望族青年放棄舊路，一位醫(yī)學(xué)女生背井離鄉(xiāng)，最終走到歷史畫卷中央。有人說，那只是一段浪漫的悲歌?？稍囅胍幌拢喝魶]有這樣的執(zhí)著，地下斗爭怎熬過白色恐怖，新中國又從何而來？多年以后，讀者合上《紅巖》，頁邊那抹渝州山火的紅色仍舊灼人——它源自劉國志和曾紫霞，也屬于所有在暗夜里負重前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