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秋天來得特別早，村口的銀杏葉被風(fēng)一吹，簌簌地落了滿地。我裹緊身上洗得發(fā)白的工裝外套，踩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破自行車，急匆匆往村西頭趕。

我叫劉二牛，二十二歲，是個吃百家飯長大的孤兒。六歲那年父母雙雙病逝，全靠村里鄉(xiāng)親們你一口我一碗拉扯大。好在村支書看我機靈，兩年前把我介紹到鎮(zhèn)上的農(nóng)資站上班，每月能掙五十六塊八毛，總算有了份正經(jīng)營生。

“二牛，下班啦？”村口的王大爺蹲在石墩上抽著旱煙，遠遠朝我喊。

“哎，王大爺！今天站里有點事，回來晚了。”我停下車應(yīng)了一聲。

“快去集體食堂看看，李主任在那兒等你半天了，剛才還問起你呢?！蓖醮鬆斂牧丝臒熷佌f。

我的心“咯噔”一下。李主任，李燕玲，農(nóng)資站的副站長，也是我的頂頭上司。她比我還小一歲，卻是中專畢業(yè)的技術(shù)骨干，去年老站長退休后，直接被提拔成副站長，是全鎮(zhèn)最年輕的干部。站里的小伙子們私下都議論，說李主任長得跟年畫上的美人似的，就是性子太嚴肅，誰都不敢近前。

騎到食堂門口，我一眼就看見那輛熟悉的永久牌自行車，車把手上系著一條紅絲帶，在灰撲撲的鄉(xiāng)村里格外扎眼。我把車停好，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去。

食堂里已經(jīng)沒幾個人了，李燕玲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擺著一碗涼透的面條。她穿一件米白色的確良襯衫，兩條烏黑的麻花辮垂在肩頭，正低頭翻看著一本冊子。夕陽從窗戶斜斜照進來，在她臉上鍍了一層金邊，連細密的絨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李主任?！蔽逸p聲喚道。

她抬起頭，看見是我，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恢復(fù)了公事公辦的神情：“劉二牛同志，我等你很久了?！?/p>

我忐忑地坐下，雙手在膝蓋上反復(fù)搓著。李燕玲合上冊子，清了清嗓子：“二牛，你上個月從站里賒了兩袋尿素，說好這個月發(fā)工資就還，對吧？”

我的心瞬間沉到了底。上個月村里趙寡婦家的田急需施肥，她丈夫剛過世，孤兒寡母連吃飯都成問題，根本拿不出錢買化肥。我實在看不下去，就以自己的名義從站里賒了兩袋給她，這事我沒跟任何人說。

“是，是我賒的?！蔽业拖骂^，聲音細若蚊蚋。

“兩袋尿素，一共四十八塊六毛。”李燕玲的聲音很平靜，“今天財務(wù)對賬，發(fā)現(xiàn)這筆賬還沒銷。按規(guī)定，職工賒賬超一個月不還，要從工資里扣，還得扣考核分?！?/p>

我急得直冒汗：“李主任，能不能寬限幾天？我這個月工資還沒發(fā)……”

“你的工資條我看過了，這個月要扣掉之前預(yù)支的二十塊，實際能領(lǐng)三十六塊八毛?！彼D了頓，語氣緩和了些，“就算全扣了，也不夠還賬。”

食堂里靜得可怕，遠處傳來幾聲狗吠和孩子的哭鬧聲。四十八塊六毛，對我來說就是天文數(shù)字。趙寡婦說等秋糧賣了就還我，可離收成還有兩個多月，這期間我實在沒轍。

“李主任，我……我肯定會還的，你再通融一下……”

“規(guī)定不能破。”李燕玲打斷我，臉頰卻突然泛起淡淡的紅暈，眼神飄向窗外，聲音輕得像蚊子哼：“不過，我有個提議?！?/p>

我抬頭困惑地看著她。

“要不……你入贅我家吧?！?/p>

時間仿佛凝固了。我瞪大眼睛，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拳頭，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你、你說什么？”

李燕玲的臉更紅了，卻強作鎮(zhèn)定地看著我：“我爸是鎮(zhèn)供銷社主任，家里就我一個女兒，一直想找個上門女婿。你人老實肯干，又是孤兒，沒有家庭拖累……入贅我家，這筆賬就一筆勾銷，你還能繼續(xù)在農(nóng)資站上班。”

她話音剛落，就起身收拾東西：“你考慮三天，給我答復(fù)。不同意，就按規(guī)定辦事。”說完，她推著自行車匆匆離開，紅絲帶在身后飄得飛快。

我呆坐在原地，腦子里一團亂麻。那晚我徹底失眠了，躺在集體宿舍的硬板床上，翻來覆去都是李燕玲的身影。

我想起和她相處的點點滴滴。工作上她雷厲風(fēng)行，我曾因搬運化肥時撒了一點在地上，被她當(dāng)場批評，說化肥是農(nóng)民的血汗錢，一分都不能浪費?？伤较吕?，我見過她把雨衣讓給淋雨買農(nóng)藥的老大娘，也見過她悄悄給家里困難的同事塞錢。

同屋的小趙被我翻來覆去的動靜吵醒，迷迷糊糊地說：“二牛，你還沒睡？李主任找你是為了化肥的事吧？其實她對你挺好的，上次你感冒請假，她還特意讓我給你送了退燒藥，里面還包著兩顆水果糖?！?/p>

我心里一動，原來那些細微的關(guān)心，都不是我的錯覺。

第二天上班，剛到農(nóng)資站門口就撞見李燕玲。她穿了件淺藍色襯衫，梳著馬尾辮，格外精神?！霸?。上午你去紅旗村送農(nóng)藥，王支書等著用?！彼D了頓，聲音放低，“昨晚的事，想怎么樣了？”

我臉一熱，支支吾吾說還在考慮。她點點頭，又叮囑了一句：“紅旗村路不好走，騎車小心點?！?/p>

去紅旗村的路上，我滿腦子都是她。說實話，我早就喜歡她了，可她太優(yōu)秀，我一個初中沒畢業(yè)的孤兒，根本配不上她?？伤奶嶙h，又像一道光，照進了我灰暗的生活。

紅旗村的王支書見到我，一個勁夸李燕玲：“這姑娘不光懂技術(shù)，人還正派！上次我想請她吃飯，她死活不肯，說不能占群眾便宜，這樣的干部太難得了。”

中午回去，我路過會計室，聽見里面?zhèn)鱽頎幊陈?。李燕玲正拿著一疊票據(jù)，氣得臉通紅：“這張買煙酒的發(fā)票不能報！站長簽字也不行，公款不能私用！”最后，她干脆說：“這筆錢我墊上，票據(jù)作廢！”

我敲門進去，匯報完送農(nóng)藥的事，她卻提議一起去食堂吃飯。飯桌上，她主動說：“二牛，昨天的事讓你為難了吧？我不是一時沖動，我觀察你很久了。你善良踏實，還愛學(xué)習(xí)，我借給你的《農(nóng)業(yè)技術(shù)手冊》，你都認真做了筆記。”

“你為什么選我？”我終于問出了心里話。

“因為你是真心對別人好。”她眼睛亮晶晶的，“你幫趙寡婦賒化肥，還把工資分給村口生病的王奶奶，這些事我都知道。跟你這樣的人過日子，我放心。”

那天晚上，我去了趙寡婦家，把兜里僅有的十五塊錢塞給她，謊稱站里寬限了還款時間。離開后，我不知不覺走到了村口的老銀杏樹下，這是我小時候難過時最愛來的地方。

“二牛？”熟悉的聲音傳來。李燕玲推著自行車站在月光下，身影格外單薄。“我去宿舍找你，小趙說你在這兒?！?/p>

“燕玲?！蔽业谝淮谓兴拿郑行┥鑵s很親切，“我想好了，我同意入贅，但我有三個條件?！?/p>

“你說?！?/p>

“第一，化肥錢我自己還；第二，我會努力掙錢，將來風(fēng)風(fēng)光光娶你，不是入贅；第三，你要是后悔了，隨時可以告訴我?！?/p>

李燕玲的眼圈紅了，笑著掉了眼淚：“傻瓜，我不會后悔的?！彼呓?，我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肥皂香?！拔野衷缇椭滥?，他說人窮志不短，比有錢沒骨氣的強?！?/p>

一周后，我跟著李燕玲去了她家。她父親穿著中山裝，戴著眼鏡，看上去很嚴肅，卻主動給我倒了茶。聊起我的家庭和工作，他問：“你能給燕玲什么樣的生活？”

我挺直腰板說：“李叔，我現(xiàn)在沒錢沒本事，但我保證，只要我有一口吃的，就絕不會餓著她；只要我有一件衣服，就絕不會凍著她?！?/p>

李叔盯著我看了很久，突然笑了：“這話實在！今天留下吃飯，咱爺倆喝兩杯。”

那頓飯吃得格外溫馨，李叔還跟我講了燕玲小時候的趣事。離開時，燕玲送我到大院門口，我鼓起勇氣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軟，微微顫抖著，卻沒有抽開。

接下來的幾個月，我們正式交往了。上班時是上下級，下班了就一起散步聊天，像那個年代所有含蓄的戀人一樣。站里有人議論我攀高枝，燕玲在開會時直接懟了回去：“劉二牛工作認真，群眾評價高，別把心思放在閑言碎語上。”

1989年冬天，我們訂了婚。李家一分聘禮都沒要，李叔說：“錢留著你們過日子用。”春節(jié)前，我們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沒有隆重的婚禮，只請了站里同事和村里的鄉(xiāng)親吃了頓飯。

新婚之夜，燕玲靠在我肩上說：“二牛，其實那兩袋化肥的錢，我早就幫你墊上了。讓你入贅，只是想找個借口讓你接受我的幫助。我早就喜歡你了，可你太木訥，不逼你一把，你永遠不會主動?！?/p>

我把她緊緊摟在懷里，眼眶發(fā)熱。這個吃百家飯長大的孤兒，終于有了真正屬于自己的家。

如今幾十年過去，我和燕玲都已白發(fā)蒼蒼。我們的兒子考上了大學(xué)，女兒成了醫(yī)生，日子過得平淡又充實。每次回到村里，我們都會在老銀杏樹下坐一會兒。

燕玲總笑著說：“當(dāng)年要不是那筆48.6元的賒賬，我們還走不到一起呢?！蔽椅罩氖?，看著飄落的銀杏葉，心里滿是感激。

原來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最純粹的愛情從不需要門當(dāng)戶對。一句勇敢的告白，一份真誠的善良，就能牽起兩個人的一生，走過風(fēng)雨，走到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