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深秋的午后，外公坐在老槐樹下，手里的紫砂壺冒著裊裊白汽。

“聽說過‘事出反常必有妖’嗎？”他突然問。

我點頭。這句話聽得太多了。

“那你知道上一句是什么？”

見我搖頭，外公緩緩念出四句話，像在誦讀一首古老的詩：“人不知理定有禍，事出反常必有妖，言不由衷定有鬼，邪乎到家必有詐。”

風(fēng)過槐樹，葉子沙沙作響，仿佛在為這幾句話作注。

外公說起三十年前村里的一件事。老王家的傻兒子阿福，忽然變得特別“懂事”，見人就遞煙，說話客客氣氣。大家都夸老王有福氣，兒子開竅了。只有外公皺著眉，私下對老王說：“看著點阿福，他不太對勁?！?/p>

老王不以為然。直到半個月后，阿福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錢，還欠下一屁股賭債，消失得無影無蹤。

“人若反常必有刀?！蓖夤蛄丝诓?，“一個人突然變了性子，要么是經(jīng)歷了大事，要么是心里藏著事?！?/p>

他又講起前些年縣里來的“投資人”，說話滴水不漏，承諾的天花亂墜，說要帶全村致富。多少人被說得熱血沸騰，爭著要入股。外公只聽了他一次演講，回來就說：“言不由衷定有鬼。真正做事的人，不會把話說得那么滿。”

果然，不出三個月，“投資人”卷款跑路，留下幾十戶被騙的村民。

“那您是怎么看出來的？”我問。

外公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講起他年輕時走南闖北的經(jīng)歷。在西北，見過笑得最熱情的小販，往酒里摻水；在江南，遇過說話最誠懇的合伙人，在賬本上做手腳。他說，人這輩子要學(xué)會聽兩種話——一種是用嘴巴說的，一種是用行為說的。當(dāng)這兩樣對不上時，就要當(dāng)心了。

“但這樣活著，不累嗎？”我忍不住問，“處處提防?！?/p>

外公笑了，眼角的皺紋像槐樹的年輪：“防人不是猜忌，是清醒。 就像雨天出門要知道帶傘，不是嫌棄天公不作美，而是明白這是常理。”

他指著院子里覓食的麻雀：“你看它們，吃幾粒谷子就抬頭看看四周，這不是多疑，是本能。人活一世，要知道什么時候該埋頭吃谷，什么時候該抬頭看天?！?/p>

夕陽西下，外公起身拍掉身上的落葉：“這幾句話，不是教你把人都想壞，是教你看事看全。好人也要懂世故，正人更該知深淺?！?/p>

多年后的今天，每當(dāng)我在生活中遇到那些“好得不真實”的機(jī)會，或是“熱情得突?！钡娜耍倳肫鹉莻€秋日的午后?；比~沙沙，茶香裊裊，一個老人用最樸素的語言，教會我如何在復(fù)雜的世界里保持清醒——知世故而不世故，識詭詐而不行詭詐，才是真正的明白人。

如今我也到了當(dāng)年外公的年紀(jì)，終于懂得：那些看似冰冷的古訓(xùn)里，藏著的不是猜忌，而是慈悲——對善良的保護(hù)，對天真的憐惜，讓我們在這真假難辨的人間，既能保護(hù)好內(nèi)心的柔軟，又不至于被現(xiàn)實的鋒芒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