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滾動播報

（來源：中國航空報）

張蕾蕾

　　我的姥姥今年九十六歲。她沒進(jìn)過學(xué)堂，只在年輕時去過幾天掃盲班，可在我心里，她是這世間最通透的智者。她的智慧不像書本里的道理那樣板正，倒像檐角垂落的蛛網(wǎng)，看似纖細(xì)，卻把日子里的風(fēng)霜都兜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在歲月里釀成了醇厚的香。

日子是塊粗布，也能繡出花

　　姥姥的家永遠(yuǎn)透著股筋骨氣。被褥漿洗得雪白挺括，邊角用手捋得方方正正，疊在床腳像一塊塊整齊的豆腐。“過日子就得有個樣子�！彼傔@么說，手里不停把舊毛線繞成線團(tuán)，轉(zhuǎn)眼就織出帶著細(xì)密花紋的椅墊。

　　那些被時光磨舊的物件，到她手里都能煥發(fā)新生。紅酒盒加塊硬紙板，就成了分層的糖果盒，瓜子花生各安其位；多色布頭拼拼補(bǔ)補(bǔ)，縫成被面倒比新買的更耐瞧；連報廢的電熱毯，拆洗干凈了也能改成暖乎乎的小夾被。“東西哪有廢的？是人懶了，不肯動心思�！彼呎泻粼豪锢先俗�，邊去用膠帶粘那排別人丟棄的凳子，讓大家坐在院子里休息聊天。

　　聽老媽講，姥姥年輕時釀黃酒的手藝更是絕。憑手感就能抓準(zhǔn)米、曲、水的比例，酒曲發(fā)酵時，她會把耳朵貼在缸邊聽動靜，“冒泡聲勻了，就成了�！崩牙颜f，釀出的酒琥珀色，倒在碗里能照見人影，抿一口，先是甜，再是綿，最后喉頭返出點微辣，像她的人生，有滋有味。我心里暗暗計劃著，下次回去一定要讓姥姥把這門釀酒的好手藝詳細(xì)地教給我，讓這份美味在家族中代代傳承。

心裝著暖，就能焐熱世事

　　小區(qū)那只大橘貓，大概是世上最體面的流浪貓。每天飯點一到，它就搖著金貴的尾巴踱到墻腳，等著姥姥端來的小碟——有時是半條魚，有時是燉得酥爛的土豆，連湯汁都透著鮮。

　　去年夏天我撞見姥姥蹲在貓碗前，看到我來了，她像要分享一個天大的秘密似的，壓低聲音說：“這貓靈性著呢！院子里人來人往這么多，就只認(rèn)我。我只要一出門，它就立馬躥過來喵喵叫，像跟給我請安似的�！痹捯魟偮洌儇埐淞瞬渌难澩�，她慌忙往碗里添了勺菜湯，“慢點吃，沒人跟你搶。”后來才知道，前幾天下大雨，她撐著傘蹲在院里，用木棍支起塑料布給貓碗搭雨棚，自己半邊身子都淋濕了，卻對著“雨棚”直樂：“這下淋不著了�！蹦且豢蹋颐靼琢耸裁唇小叭收邜廴耍萍杭拔铩�。

　　陽臺的銅香爐總在清晨升起三縷煙。檀香在晨光里慢慢散，姥姥就著煙念名字，從大女兒的藥罐子，到曾孫子的書包，最后總不忘加一句：“那貓兒也得平安，別讓壞小子欺負(fù)�！甭曇糨p輕的，像怕驚擾了什么，又像篤定這牽掛能順著煙，飄到該去的地方。

老話里，藏著定盤星

　　晚輩們圍坐時，姥姥的話匣子一打開，就滾出一串帶著土香的金玉良言�！皶蚬偎就米�，她拉著剛參加工作曾外孫的手說，“舌頭跟牙還打架呢，遇事退一步，天塌不了”；“包谷面攪糊糊面面光”，她教我們待人要圓融，“別棱棱角角的，傷了別人，也硌著自己”。她還感慨地說：“共產(chǎn)黨好啊，有好政策！我年輕時吃了不少苦，出了不少力，黨可沒忘了我，現(xiàn)在每個月都能領(lǐng)到養(yǎng)老錢。你們也要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有個好工作，老了也能有個保障。”這些話，是她一生的感悟，也是對我們最殷切的期望。

　　對家里的姑娘們，她的話更實在：“父母有錢需要開口，哥嫂有錢不敢開口，自己有錢才能硬氣�！彼偨逃覀円粤⒆詮�(qiáng)，不要依靠別人。當(dāng)年電腦還是奢侈品時，我想買臺電腦學(xué)習(xí)，她二話不說就把攢了大半輩子的積蓄硬要塞給我：“孫女子要學(xué)本事，姥姥支持你�！焙髞�，這臺電腦也成了我人生轉(zhuǎn)折的一個契機(jī)。

　　聊到擇偶，她常說“會挑的挑兒郎，不會挑的才挑家當(dāng)”，教導(dǎo)我們要看重對方的上進(jìn)心和品性，而非一時的物質(zhì)條件。這話像顆定盤星，家族里的姑娘們選婆家，從沒為彩禮紅過臉。

風(fēng)雨里，站成一棵樹

　　多年來，三個姨媽和兩個舅舅輪流照顧姥姥。在他們身上，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中華民族傳統(tǒng)孝道的傳承。在我的記憶里，姨媽和舅舅們從未對姥姥說過一句重話，這與姥姥一生的言傳身教密不可分。

　　前陣子，姥姥胸椎幾處陳舊性骨折，在醫(yī)院痛得連翻身都困難，卻堅持不讓告訴身體不好的老媽�！按笈臃判�，我能吃能睡好得很！你把自己照顧好，每頓飯多吃點！”電話里她聲音洪亮，掛斷后才疼得直抽氣。

　　手術(shù)前，她把六個兒女的手都攥在自己手里，枯瘦的指關(guān)節(jié)用力得發(fā)白：“我這把年紀(jì)，走了也不算虧。要是下不了手術(shù)臺，你們誰也不準(zhǔn)找醫(yī)生麻煩——人家盡心盡力了，要記著恩�！彼D了頓，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還有你們，這輩子都得像現(xiàn)在這樣，抱團(tuán)兒過日子，別讓人看笑話�！辈》坷镬o悄悄的，連見慣了生死的醫(yī)生，都悄悄別過了頭。

　　好在老天疼惜，術(shù)后第三天，她就扶著墻慢慢挪步了。九十六歲的身子骨，像棵被雷劈過卻照樣發(fā)芽的老樹，根扎在土里枝丫還想給后人遮點蔭。

　　在我心里，那些漿洗得發(fā)硬的被褥，那些省下來的飯菜，那些清晨的裊裊香煙，雨天為流浪貓撐起的傘，都在訴說著一個真理：真正的智慧，是把平凡日子過成詩，把尋常人生活成光的本事。

　　這世上的書有千萬本，姥姥沒讀過圣賢書，可她教我的，是最厚實的那一本。她自己，就是一本讀不盡的智慧大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