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是著名作家路內(nèi)的最新長篇小說，主要講述了蘇南一非典型家族從抗戰(zhàn)至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三代人命運變遷的故事。這部小說植根于江南和海派世俗文化，著眼大時代離亂中的小人物，并通過多種敘事設置，強化這個家族的生存之道與時代發(fā)展的多向聯(lián)系，使其具有強烈的時代氣息、地域特色和哲學意蘊。小說集中于人物的接力成長，主人公在完成成長后又成為下一代成長的引路人，形成回環(huán)成長敘事，實現(xiàn)成長小說類型的敘事創(chuàng)新?！坝^山水”是這個家族的“活路”法則，“行正道”是這個家族得以興聚與延續(xù)的立身之本，也是主人公人生行為與人物形象的底層邏輯。小說以克制甚至不乏反諷的形式贊美了這種品格與家風，讓整個故事有趣、有意味且溫暖。

何為成長小說？美國當代學者莫迪凱·馬科斯認為：“成長小說（Initiation Story）展示的是年輕主人公經(jīng)歷了某種切膚之痛的事件后發(fā)生了改變。這種改變使他擺脫了童年的天真，并最終把他引向一個真實而復雜的成人世界?！睒嫵伞俺砷L”的要素有“成長者”和“切膚之痛的事件”，但實際上個人的成長離不開“引路人”的加持。本書主人公路承宗是上海近郊吳里市袁塘鎮(zhèn)人力車夫之子，10歲在私塾念書時，仍舊分不清“開汽車和拉洋車”哪個好。15歲時父親被黃家小少爺撞死，獲賠肇事工具福特轎車，然而此時轎車對他而言，不僅毫無用處，而且引來了家族爭奪之禍，他被迫倉皇逃往上海。在人生絕境中，路承宗先后遇到了各路貴人，引領他成長。但這些“引路人”卻扮演了不同角色，有的在正面扶持，在關鍵時候幫助他守住了做人底線和民族大義；有的卻以反面教材的方式，警醒他要“行正道”。

真正的成長需要“切膚之痛的事件”激勵，路承宗先后經(jīng)歷了多次，一是父親路二祥之死，一是師傅關山度之死，一是愛國志士被暗殺，一是作為許先生的“棋子”被封差。但正是這些事件，讓他“改變了原有的世界觀”，“擺脫了童年的天真”，開始走入一個真實而復雜的成人世界。最終的成長需要通過考驗，他毅然報名參加志愿軍，完成從“謀生”向“報國”的轉(zhuǎn)變，最終成為萬人敬仰的英雄和盡職盡責的公交車司機。

主人公完成轉(zhuǎn)變之后，小說的成長敘事并未結束。路承宗開始轉(zhuǎn)換身份，引導自己養(yǎng)育的孩子與徒弟們的成長，成為下一輪成長敘事的“引路人”。這些引導復雜也耐人尋味，尤其是得知自己患癌后，他要在臨死前為五個養(yǎng)子找到各自的親生父母，并改回各自原姓，更是讓養(yǎng)子們困惑?！奥烦凶谶@個名字是他父親路二祥求其雇主黃老爺特意取的，意在繼承路氏宗族的血脈和威望”，但他拒絕自己的養(yǎng)子姓“路”，要讓他們的養(yǎng)子“在名義上認祖歸宗”。這種不近人情、令人費解的行為卻包含著超越血緣的大愛與慈悲。

在主人公的成長以及引領下一代成長的過程中，妻子周愛玲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對于養(yǎng)子們而言，她是母親與庇護者；對于路承宗而言，她不僅是相濡以沫、同生共死的愛人，也是重要的引路人與同路人。周愛玲是上海印刷廠老板的女兒、紗廠職工，見識過十里洋場的繁華，先一步領略現(xiàn)代文明。路承宗多次落魄，周愛玲每一次都成為他堅強的后盾，某種意義上，她是路承宗“觀山水”的指引與“行正道”的底氣。而路承宗收養(yǎng)的每一個孩子，都得到了周愛玲的支持，實際上五個養(yǎng)子中有兩個是她做主收養(yǎng)的。路承宗執(zhí)意讓自己的五個孩子認祖歸宗，謀取各自的工作，實際上也來自周愛玲無師自通的“理論”支持。周愛玲對五姐說：“等你將來老了，也會覺得自己像鳴鳳，小小年紀上了一條船，以后的事情沒人知道。一輩子，找條回家的路，走很久，看見你自己站在前面?！闭沁@個人物的存在，促使小說回環(huán)成長敘事的最終完成。

路承宗的前期成長是被動的，幾乎是“形乎不得不行”，“活著”為上。他活了下來，并受人尊敬，表面上看，他是幸運的，“他其實也說不清楚哪條路是對的，蒙到哪里是哪里，既要逃生，還得想著謀生”。但實際上，主人公自始至終保持著選擇的主動性，“他選對了路，一名優(yōu)秀的司機即使沒有車，也該走在正確的路上”。這其實告訴我們，路承宗的幸運成長得益于個人的底線堅持。他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告訴他，人一輩子要學會看山水。其實他父親的啟蒙重點或在“鑒貌辨色”，不乏精明與小人物的生存智慧。路承宗秉持了父親的教導，一輩子都在“觀山水”，但一輩子都在“行正道”。哪些路是“正道”，小說沒有直接指出，而主人公的許多關鍵選擇也遭到其他人物的誤解或揶揄。小說在處理這些行為的時候，也多用反諷筆法，似乎在有意消解“崇高”，隱藏“溫度”，但這不妨礙小說的主題與價值觀，因為人物的命運結局就是主題，就是價值觀。

《山水》講述的是一個充滿戲劇性與傳奇的故事，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個特例，但小說卻通過有意味的敘事設置，讓其具有了多向闡釋空間和普遍性。比如，主人公路承宗是司機，他一生中開過德國、日本、蘇聯(lián)和美國的汽車，新中國成立后又開上了國產(chǎn)公共汽車，他經(jīng)歷了新中國科技與國力的成長，其人生具有了見證新中國現(xiàn)代化發(fā)展的意義。主人公姓“路”，此“路”也與汽車馳行之路、中國現(xiàn)代化之路、人生之路形成多維關聯(lián)。而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有關“路”的討論，如“路走一次就永遠記得”“承宗說，人活著大部分時間都是走一條已知的路”“一輩子，找條回家的路”等，也在拓展小說的主題深度。

《山水》通過回環(huán)成長敘事，串聯(lián)了近現(xiàn)代中國的歷史變遷以及大時代下小人物的生存選擇，書寫了綿延不息的底層生存智慧與寶貴的民間情誼，其復調(diào)主題也給予人生的多重思考。這無疑是小說的藝術創(chuàng)新，也是作者對現(xiàn)實人生與人性的回應。（作者系上海大學文學院中文系教授）

《山水》

路內(nèi) 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

原標題：《第35期解放書單|“觀山水”與“行正道”》

欄目主編：王一

文字編輯：王一

本文作者：許道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