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紅花，香料世界里“最昂貴”的存在。

美國全食（Whole Foods）連鎖超市，1克手工采收番紅花的均價是14.99美金（約110塊人民幣）； 一家專賣世界頂級香料的網(wǎng)店，10克番紅花更是飆升至近120美金（近900元人民幣），并在幾天后，直接售罄。

“幾千年來，歐洲將番紅花視作香料天花板?！?《風味人間5·香料傳奇》里如此描述?！叭藗冊噲D用甘草，蜂蜜、潮濕的泥土來形容這股甜香，卻發(fā)現(xiàn)無法描繪它那從波斯王朝穿越到今天的華貴與雍容?！?/p>

然而故事到了上海崇明島，卻變了一個模樣。

“有一年為了較勁，我在淘寶上干脆掛到20塊錢1克，想說是不是真的是價格。20塊錢??！掛了一整天一個買的人都沒有。” 上海崇明島的番紅花種植主趙新民跟我說。

“肯定不是東西不行！” 他拍胸脯跟我保證。

40年前，上海醫(yī)藥集團成功掌握了番紅花栽培技術(shù)，在崇明島建立了種植基地。趙新民就是從新聞里看到后，第一批從外地跑來的私人種植戶。他種的番紅花，已經(jīng)多次獲得國家權(quán)威機構(gòu)的檢測報告，有效成分含量是國標的2倍以上，算是頂級品質(zhì)。

“但沒人要啊！” 前幾年，他甚至把一些殘碎的番紅花邊角料收集起來，做成泡腳包送給朋友，大家也推脫說不合適，謝絕他的好意?！敖衲暌呀?jīng)好多人都不種了，我之前跟周邊農(nóng)戶收花瓣做純露還能收到4、5噸，今年我連1噸都沒收到。”

最近，很多縣城背 著大家偷偷打造的“特產(chǎn)”都被曝光，崇明島的番紅花就是其中之一。

但當走進這個故事，我們卻發(fā)現(xiàn)與想象天差地別： 說好的走出中國，震驚世界呢？ 為什么 這么好的東西， 我們普通老百姓沒享受到，世界也不知道，甚至它們自己，都因為賣不動，越種越少？

“央視致富經(jīng)，誠不欺我！”

很多人得知時，第一反應(yīng)就是這個。趙新民也是從央視的助農(nóng)節(jié)目里，知道崇明島的番紅花。

2010年，在央視一檔名叫“科技苑”的節(jié)目里介紹，番紅花的花絲，在國外是一種能給食物帶來無與倫比香氣的高級香料，在傳統(tǒng)醫(yī)學中也具有極高藥用價值，無論出口還是內(nèi)銷，都能賣出黃金價。所以早在 1960年代初期，中國就開始嘗試引種這個植物。

那會兒的趙新民，在上海做了??年的建筑?程，“太累了，??太渺?，感覺不到活著的尊嚴”。

他?直希望往中藥材種植發(fā)展，這也是源于他的另?個誤會 —— 他覺得種植業(yè)?檻低，藥材種植既容易有經(jīng)濟效益，?能幫到?，?概會更輕松贏得別?的尊重。所以他一再確認新聞的真實性后，??激動，天?亮就決定開著?往崇明島去看看。 這?開就直接到了崇明島廟街的村委，隔了?天，租借種植番紅花的?地就談下來了。

“我過去可是連仙?球都養(yǎng)不活的?。” 50多歲的老趙也緊張。但種植藥材帶給他的使命感，以及做工程習慣的吃苦和嚴謹，讓他覺得可以一試。他??實實跟植物研究所的專家學知識，挨家挨戶跟在?農(nóng)后?總結(jié)實操經(jīng)驗，花了幾年時間，在?千個番紅花球莖的試錯損失之后，逐漸掌握了番紅花的種植精髓。

最新一集《風味人間5·香料傳奇》里拍攝的伊朗，是如今世界番紅花最大的產(chǎn)地。這里因環(huán)境干旱，需要用到雪山融水和特別的灌溉系統(tǒng)，來確保番紅花的生長。一年一季，以天為蓋地為爐。

老趙的種植方法，與伊朗的不大相同。這個嬌嫩挑剔的小花朵，低于零下7攝?度會被凍死，?于30攝?度則??緩慢。崇明島雖然有濕度有溫暖，但還不夠得天獨厚，所以他們冬天先讓種球在大田里繁育，春夏再轉(zhuǎn)移室內(nèi)，人工控制濕度和溫度。

這種全人工，兩段式的種植方法，獨屬于亞洲沿海地區(qū)氣候環(huán)境。因人工干預性強，經(jīng)專業(yè)機構(gòu)檢測，可以讓番紅花里可以抗血栓的有效成分“?紅花苷I苷II”的含量，遠?于傳統(tǒng)伊朗花的1到2倍。老趙因為過去做工程，在這個基礎(chǔ)上，還利用經(jīng)驗在?地里搭了兩個有降溫功效的大棚，直接讓大自然的干擾降到最低，畝產(chǎn)量翻倍。

“種植到了?定境界就是藝術(shù)，崇明島上農(nóng)?把?地耕得可條整了，那些都是藝術(shù)?！?/p>

這也是老趙引以為豪的。他說如今自己在種植這方面，自己可以打到80分。事實上，從村委會到上海中醫(yī)藥大學的專家，也都對老趙刮目相看。他搭建了全國第一個有機的番紅花種植基地，而且配合張江中醫(yī)藥創(chuàng)新研究院，用生物技術(shù)手段，將番紅花的“生病率”降到無限低。 “這可以說是我國番紅花種植領(lǐng)域的全新突破”，談及番紅花的培育創(chuàng)新，老趙可驕傲了。

美中不足的是營銷?！胺N東西我可以好好琢磨。但賣東西，我真的學不會?！?/p>

● 老趙也是目前全國唯一的有機番紅花生產(chǎn)基地

大家不知道上海有番紅花，是有原因的。

上海醫(yī)藥集團最初引種番紅花時，目的并不是出口賺外快，而是滿足國內(nèi)部分藥材的原材料訴求。所以很長一段時間，上海栽種的番紅花只有一個目的地：上海醫(yī)藥集團。

它不面向市場，也不出口世界。

但經(jīng)由央視農(nóng)業(yè)頻道的推廣，過去10多年來，更多像老趙這樣的中型種植戶出現(xiàn)。他們不甘讓番紅花定點流通，希望能讓更多普通人知道。就說老趙，認識他七年，每次見到我第一句話永遠是：還是賣不出去??！第二句話：我又在嘗試新產(chǎn)品。

● 崇明島的種植戶不懂番紅花如何烹飪，往往只用來泡水

老趙為了賣番紅花很努力。他參加過芳香產(chǎn)業(yè)（上海）展覽會，中國花卉博覽會，甚至，連鎖商場的后備箱集市他都去了，但每次他滿臉笑容告訴大家崇明島番紅花品質(zhì)好有效成分高時，率先挑戰(zhàn)他的問題就是：番紅花就是藏紅花吧？不是應(yīng)該西藏產(chǎn)的么？你們崇明島的品質(zhì)總不會比西藏好吧？

老趙一開始還認真解釋，后來發(fā)現(xiàn)，大家其實不太愿意聽。而且說實話，他沒干這行以前，也以為番紅花是西藏的。

這是一個天大的誤解，番紅花和西藏，在產(chǎn)地這件事上毫無關(guān)系。之所以會有藏紅花這個名字，是因為漢代?域通商開始后，這個天價香料被不同商?從波斯輾轉(zhuǎn)到印度，翻越喜?拉雅?進??藏，再由西藏引?了其他內(nèi)陸城市。由于西藏是進入中國的第一關(guān)，這個植物就被冠上了“藏紅花”。

肯定有將錯就錯，投機取巧的。前幾年有個商人找到趙新民，說要去西藏種番紅花，還以批發(fā)價買了老趙好多產(chǎn)品。老趙不僅全盤分享了自己的種植經(jīng)驗，還給了很多價格優(yōu)惠。沒想到，對方不過在藏區(qū)旅游景點外搭了個小攤子和簡易的種植棚，就把老趙的產(chǎn)品以100塊，甚至120塊的價格買了出去，賣得還特別好。

“要說不難受是不可能的”，老趙跟我說?！岸椰F(xiàn)在技術(shù)突破了，的確西藏也能種?！?/p>

老趙化悲痛為“力量”，但不是將錯就錯的力量，而是把自家的番紅花改名為“西紅花產(chǎn)學研基地”。他說自己不希望別人繼續(xù)誤解下去，要對得起良心?？伤恢?，“西紅花”在電商平臺的搜索度，那就格外低了。 開了淘寶店一年多，標價只要78元1克的西紅花，只賣出去2單。

老趙碰壁的第二件事，就是進軍餐飲業(yè)。

老趙自己不時髦，對于國外的餐飲也不了解。但他知道，歐洲很多國家做菜要用番紅花。前幾年有記者來采訪，帶他去見識了一些番紅花做的菜。他記得那個上海的法餐主廚很驚訝，根本不知道距離自己餐廳100 公里不到的崇明島就有番紅花。那天，主廚還特地給用老趙的番紅花做了兩道菜。

老趙給我看了手機里的照片視頻：有法餐?傳統(tǒng)的?賽?湯，上好的橄欖油炒?洋蔥、?紅柿、?蒜、茴?，加???鮮蝦熬煮出的濃湯?！罢f是普通的魚骨頭煮的，但沒加番紅花之前就老好喝了。”

老趙很實誠地夸贊主廚手藝，但當湯里加入幾根番紅花后，湯的色澤立刻起了微妙的變化，像鍍上一層輕盈的黃金色，而香氣也開始更豐富濃烈了?！拔乙膊恢涝趺葱稳荩褪且环N其他地方聞不到的甜香，整道湯的香氣又立刻不一樣了！”

那天主廚還嘗試了一道北海道扇?配?松露伊利?亞豬腿?番紅花汁，不過加?3-4 根番紅花熬汁，盤內(nèi)也像立刻有了魔法，原本雪白的扇?被染上明媚的陽光?澤，然而老趙還是那句：“好吃，很好吃的！”

我看著老趙的手機記錄，有點恨鐵不成鋼?！斑@才是番紅花的價值呀！它不僅是用來泡水，那種略帶蜂蜜、甘草的香氣，有著“點色成金”的吉祥寓意，才是幾千年來大家熱愛它的根本原因?。　?/p>

所以番紅花，其實在中餐真的大有可為：泡花茶泡牛奶煮米飯煮面條，逢年過節(jié)大肉大菜，都可以添加一絲“金色”的番紅花，讓寓意明亮，讓眼前一亮。 而且國家早就把番紅花納入藥食同源食品名錄，扎實具有活血抗血栓的功效。我跟他說，你應(yīng)該大膽去宣傳。

老趙連忙擺 手說他可不敢這么說。 他不懂烹飪 ，亂說了萬一有人找上門來 ，他可能處理不來。

但看過法餐大廚出神入化的技術(shù)，他還是有動力的。他說那天自己不僅當場就許諾主廚行業(yè)最低價，讓他推廣給同行，還推開了好幾家淮海中路上，看起來高級的西餐料理店的大門。他帶著產(chǎn)品就跟對方領(lǐng)班介紹番紅花，甚至說可以幫他們主廚把頭像印在包裝上，品牌化，定制化。

結(jié)果，還是閉門羹。老趙遇見的第一個領(lǐng)班告訴他，他們不用真的藏紅花，“那東西那么貴，哪用得起”，說他們用的是甜紅辣椒絲；第二個領(lǐng)班，可能只聽到“紅花”兩字，就直接瞪大了眼睛，告訴老趙：這東西滑胎的，不能用，違法的！

且不說《甄嬛傳》里的紅花，根本不是老趙的番紅花。餐飲世界也有自己的行規(guī)，尤其是原材料渠道和價格，作為各大后廚的核心武器，好價格、好寶貝都是自己留著，怎么可能分享？領(lǐng)班也是，從來沒有領(lǐng)班能推薦廚師用什么食材的。老趙其實是用錯力了。

但老趙不敢了，種植番紅花的初心是幫人，萬一別人吃了自己的番紅花鬧出事故，那麻煩可就大了。于是，他也不再想和餐廳的合作的事情。

外面其實也有人陸陸續(xù)續(xù)打聽過一些藏紅花的消息，包括英國SAA芳香協(xié)會的人，法國的某個護膚品牌，法國人每年來收走老趙番紅花的花瓣，說可以提取黃酮精油，做純露和護膚品；也有韓國人上來，說可以合作番紅花保濕面膜，老趙也聽取意見了，也做了，但銷售起來得都非常艱難?！懊婺の屹u了一年半，直到快過期，才勉強半送半賣賣完了。賣得太費勁了，下次不做了?！?/p>

在非中文的世界搜索一圈，會發(fā)現(xiàn)“saffron（番紅花）”這個詞，幾乎沒有任何跟“china（中國）”或“chongmingdao（崇明島）”有關(guān)的主流報道。哪怕是中文的世界，崇明島有番紅花，也是近半年來才被部分人得知。甚至除了央視農(nóng)業(yè)頻道，沒有主流平臺深度大流量地報道過。

但這個信息，老趙不知道，崇明島的很多種了40多年的番紅花農(nóng)戶也不知道。 他們的日常圍繞著番紅花展開，以為外面的世界早就知道崇明島有番紅花，只是可能因為吃了“滑胎”的謠言、或者對“藏紅花”為什么不產(chǎn)自西藏產(chǎn)自崇明島的誤解，不愿意買。

● 不同的世界，同一個花朵

老趙呢，就想腳踏實地，他說自己的番紅花沒別的，就是品質(zhì)好。他還很認真地告訴我，就在上個月，上海農(nóng)業(yè)局還把他的番紅花，作為上海的有機農(nóng)產(chǎn)品優(yōu)秀代表，帶去了第二十一屆中國國際農(nóng)產(chǎn)品交易會做展示，“那是國際級的農(nóng)產(chǎn)品展會啊！會讓更多的外國人看到。”

我看了他發(fā)的現(xiàn)場照片。是不是真的國際農(nóng)產(chǎn)品展銷會不好說，但原本值得C位的“世界最貴香料”，卻連真身都看不清，被放在同樣是崇明島特產(chǎn)的花菜和番茄玉米的旁邊，徹底奪去了風頭。 自然，整個月過去了，老趙還是沒有接到任何來自國內(nèi)或外國的訂單咨詢電話。

老趙也準備認命了。他覺得，大概這個“世界上最貴的香料”，這個在《風味人間5·香料傳奇》里擁有如此筆墨的“香料皇后”，在崇明島的命運也就這樣了。 前陣子還有山東廠家來聊起養(yǎng)生茶飲。有了過去的失敗經(jīng)驗的老趙，更謹慎了。

“我改了幾次介紹，把包裝和介紹上所有存在夸張的語言全去掉了。茶包主要也是以白茶為主，番紅花就是0.01g。我唯一的堅持就是番紅花要單獨包裝，不喜歡的人，不加就是。這個是我的靈感，從方便面調(diào)料包里得來的！” 這次的老趙，試圖從茶飲里讓人們看見番紅花。

于是，這個古希臘神話里的神藥，這個外面世界里不斷溢價的“香料皇后”，再次低調(diào)隱忍地藏起了它本該有的鋒芒，退到了普通祛濕、安神茶包里，不知何時，才能找到自己的世界。

番紅花真正的價值，需要更多的人了解?！讹L味人間5·香料傳奇》的第三集《花葉奇緣》里，我們就來到伊朗，世界上番紅花產(chǎn)量最大的國家。我們發(fā)現(xiàn)在這里，番紅花不僅是經(jīng)濟支柱，還無處不在——從面包到主食，從蔬菜到湯品。這里的空氣里都散發(fā)著番紅花的香氣。

《風味人間5·香料傳奇》第三集《花葉奇緣》現(xiàn)已全面上線， 點擊這里 或下方圖片觀看全集。

我們決定

也幫老趙吆喝一把番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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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作者｜斯小樂、梅姍姍

編輯｜梅姍姍 視覺/創(chuàng)意｜BOEN

攝影｜斯小樂、《風味人間5·香料傳奇》、趙新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