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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肄業(yè)，未婚先孕，女娃娃生了兩個，冤枉氣生了三十年；開過水果店，做過環(huán)衛(wèi)工；捱得了家暴，逃不了盡孝。這是沂蒙山農村女性房紹莉的前半生。
能得的病全得了個遍：甲狀腺結節(jié)，乳腺增生，子宮肌瘤，腎囊腫，腰椎間盤突出，骨質增生，靜脈曲張，腳底板長骨刺，卻氣血十足地站在了脫口秀的舞臺上，又底氣十足地離了婚。這是北上務工女性房主任的新現(xiàn)生。
房主任的脫口秀表演
五十歲的人生中超過三十年的時間里，房紹莉都活在這個社會千百年來給農村女性刻好的模子里，對命運逆來順受，對生活的拳打腳踢全盤接受，直到2023年4月8日，房紹莉簽約成為一名脫口秀演員，也成為我們認識的房主任。
2024年4月8日，脫口秀演員房主任終于結束了那段忍了三十多年才決定不要再忍了的婚姻。
又一位有著出走的決心的女性成功出走了，她還把自己的人生故事編成了段子，上了脫口秀舞臺后，她的段子又變成了她們的鏡子：每次講完自己的經歷，總會有年輕的觀眾過來跟房主任說，我媽媽和姥姥也是這樣，我不理解為什么她們要這樣度過一生。
《還有明天》劇照
為什么呢？
這可能是一個謎底就在謎面上的問題——因為她們沒有別的路能走。“不是墮落，就是回來”，這條論斷早在一百多年前就發(fā)表在了這片土地上，至今，能打破它的女性仍是寥寥。而這樣的“寥寥”何止存在于這片土地，放眼整個華語世界，上一輩女性的命運好像總是如此，總是如此以至于無人在意。
“社會對母親的處境別頭不看，集體失語”，好在我們還有女性創(chuàng)作者，即便打掉牙齒和血吞也要張開嘴巴，吐出那些沒人說過但一定要說出的話。
為了沒能出走的房主任們
“為了那些沒能出走的母親和未曾下定的決心?！?/strong>
如果只能用一句話來概括馬華文學新銳作家林雪虹的新書《林門鄭氏》，這句話一定能進決賽圈。
《林門鄭氏》
作為出生于1980年代的馬來西亞華人，林雪虹與華文的淵源幾乎可以追溯到小學，因為華文課一直是班上考最好的，她“理所當然以為自己要念的就是中文系”，所以，她來到了北京。
如今，她已經在中國待了二十年——幾乎是她過往人生的一半。
在這二十年里，她輾轉于北京和天津兩地。取得北京師范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文憑后，從事過許多職業(yè)：家教、咖啡館服務員、翻譯、中文教師，給《北京晚報》《南方周末》等報刊寫專欄。她和我們每個人一樣，游走在就業(yè)與失業(yè)、快樂與痛苦、自我與他者之間。
母親去世后，馬來西亞成為遠去的故鄉(xiāng)，于是她決定在他鄉(xiāng)，書寫自己的故鄉(xiāng)，摹刻母親的模樣。
《林門鄭氏》登上吉隆坡誠品書店5月暢銷書榜
以非虛構寫作的方式，林雪虹在《林門鄭氏》中從女兒的視角回溯了母親隱忍而頑強的一生，敏銳捕捉華人母女間復雜幽微的情感糾葛。她用克制的語言傳達切身的情感，對亡母的悼念最終和對自我的剖析一體兩面。
她也用兩代女性的喃喃低語審視華人世界的女性處境，借由家族記憶控訴父權制下父親在家庭中投下的長久陰影，透過書寫母親的個人生命經驗來關注當下女性困境，比如逃離原生家庭與再生家庭，比如出走的決心與不忍心。
它太過誠實具體，以至于其中可能藏著房主任們還沒準備好說出口、可能永遠也不打算說出口的話。不管是在馬來海港還是沂蒙山村，太多女性的命運本質并沒有什么不同，日常生活的模板也別無二致：家中的父親，強勢而懦弱，在意外到來時掩藏焦慮漠不關心，在無事之日難以自制暴跳如雷。母親，負責照顧孩子、操持家務，還是家里重要的經濟來源，無一日可安寧度日。
在這個意義上，林雪虹寫的不止是自己的母親。在林門鄭氏的每一個人生的分叉路口上，你都能看到無數(shù)的她們。
《82年出生的金智英》劇照
“女孩能上到小學六年級就已經足夠好了?！?/strong>所以從小學六年級開始，母親就沒能再繼續(xù)念書了。算命先生曾經預言，如果繼續(xù)上學的話，她極可能會成為像李金獅（曾任馬來西亞衛(wèi)生部部長）那樣的大人物。
“他嘴巴可甜了，母親笑瞇瞇地說。”于是在她二十一歲，他二十六歲，他們認識不滿一年的時候，她和他結婚了。那時的她剛開始經營自己的裁縫鋪。裁縫鋪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但彼時經濟獨立的背景板上，沒能延伸出新一條給娜拉的路。
“但后來她和許許多多的女人一樣，終日奔波勞苦?！?/strong>很快她迎來了第一個孩子，那是她第一次成為母親。第四個孩子是個男孩，她終于能揚眉吐氣。幾乎沒人知道在這次分娩過程中，她突然大量出血。醫(yī)生問病房外的他和他父親：要保住大人還是小孩。
《俗女養(yǎng)成記》劇照
“她有一次想走，下樓后躲在照相館附近，不知道能去哪里，最后就又回來了?！?/strong>她想要出走的瞬間也許比想象中還要多。畢竟她要面對的實在是太多了。五個孩子，還有她的裁縫鋪和她的丈夫。
“怎么會這樣呢？這好像不是我的肚子了?！?/strong>經歷上述種種后，她的壞運氣仍舊尚未告終。她患上了膽囊癌。她這一生中有很大一部分時間確是活在壓抑、憂心忡忡和恐懼之中。
“我嫁給你四十年，你從來沒有給我錢，連我供的房子也要搶走?！?/strong>某天從醫(yī)院回來后，她第一次罵他，她從來沒有這樣勇敢和決絕過，此后日子假裝風平浪靜，直到死，她也再沒能決絕如此。
兩代女人的故事：你看你多像她
“你終究是你母親的孩子，不管你愿不愿意?！?/strong>
除去講述母親的故事，書寫自己與母親的糾葛，亦是身為作家的女兒無法避開的本能。那些詞語像河水一樣，緩緩流動，又傾瀉而出。
《林門鄭氏》實拍圖
總會有這樣的母女。想交流卻不知從何說起，在一起卻不知如何是好，互相看不慣卻也勸不動，只能對一切表示尊重保持沉默，在所有欲言又止和欲哭無淚、說不出口卻時時刻刻如鯁在喉的瞬間中有愛的流動嗎，抑或所謂的愛也許只是血緣關系帶來的本能捆綁？
總是這樣的母女關系。一個想離開而沒能離開的媽媽，和一個堅信自己生來就是要離開的女兒。在沿著記憶的脈絡溯源而上的過程中，誤解與諒解紛至沓來，活著與老去輪番登場，親密與疏離心隨境轉、一念之間。
《都挺好》劇照
母女關系從來都是復雜的，華人母女關系更是如此。而林雪虹不吝將自己與母親之間的體悟抽絲，織出復雜的繭，帶我們進入那片唯有親緣才能去到的場域，進行人生的回顧或預演。
你要如何面對母親的老去，如何坦誠不情愿的照護？
“她開始令人厭煩和害怕了?！?/p>
“你會被她張得大大的嘴吸引住，那兒總是會有一點異物，你恨不得這一切盡快結束?！?/blockquote>“當她安然無恙時，我竟隱約感受到深藏于體內的失望和沮喪。我究竟在期待什么呢？”
你要如何接受“我愛她/她愛我”與“我不理解她/她不理解我”的共存，如何接受即便是母女、愛與理解的達成也可能終究是一場美夢？
“我?guī)е环N不耐煩和近乎絕望的口吻說話，仿佛樂于見到母親窘迫、無從辯駁的樣子?！?/p>
“她直接掛掉了電話。我聽見她在哽咽。但我沒有再打回去。”
“忽然，在談到某件毫不相關的事時，她說了這么一句：‘找別的工作，不要寫了?！?/p>
《乘船而去》劇照
你要“如何原諒彼時的愚蠢，如何原諒時光遺失的過程”？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離家后從來沒有想象她的生活。她孤單嗎？恐懼嗎？她每一天都是怎么過的？”
“一直要到母親離去以后，我才突然醒悟過來，發(fā)現(xiàn)原來這些年來，她就好像一顆飽滿的檸檬不斷地被我們擠壓?！?/p>
“因為我們都一樣，長久以來都在有意無意地將媽媽的生活遺忘，拋諸腦后。只有將它遠遠地甩開，我們才能擁有短暫、虛假的平靜。”
你要如何安放后知后覺的將心比心？
“我想象母親在廚房的情景。我試著回憶她隱沒在鍋碗瓢盆里的身影。是誰決定這就是女人的天職？”
“母親有沒有憧憬過她的愛情？她知道幸福的婚姻是什么樣子的嗎？”
“健康卡上寫著我是在早晨出生的。這意味著她夜里沒睡好?！?/p>
太多問題沒有答案。也許孩子經由母親出生，就是母親與孩子之間的讖言。
《好東西》劇照
認清生活的真相，然后繼續(xù)活著“我跟你講，你寫下來?！?/strong>
病床上的母親這樣對林雪虹說道。
寫下來，痛苦就會過去嗎？
答案未必是肯定的，因“書寫宛如盤點債務，還無止境”，不過即便困難，林雪虹總算是把母親的故事，還有她的名字寫下來了。
《俗女養(yǎng)成記》劇照
所以林門鄭氏到底叫什么名字？“x門x氏”的稱謂在這個世界已經出現(xiàn)得足夠多了，一本講女性人生故事的書到底為什么還是要起這樣的名字？
在同為馬華文學作家的賀淑芳看來，《林門鄭氏》的定題，恰恰是要“反諷地說出父權制度無法給女性歸宿的事實”。
反諷，一種高級的喜劇技巧。在女性沒有自己的語言時，將已有的語言為我所用，未嘗不是一種借力打力的寫作技巧。
《好東西》劇照
而林雪虹寫作技巧的迷人之處還不止于此。她的寫作像極了生活本身，平平無奇的敘述中，總有讓人心下一驚的時刻。
無怪乎作家阿乙對《林門鄭氏》不吝贊美之詞，稱其為“迄今為止我讀過的描寫家族的最好文字”。因“它沒有抒情、粉飾那些主觀的東西，也沒有像新聞記錄那樣完全客觀的東西。它每一處都顯現(xiàn)了內心的真實?！?/p>
作為總被命運捉弄的人，林雪虹太明白生活的重量將如何磨損一個人，所以擅長將命運的轉折安排得不動聲色。
她對故事的描寫極細膩，還原度極高，讓人在恍惚間被牽入記憶中那些相似的人生場景。她不回避語言與記憶的破碎，于中斷的對話與無盡的沉默中，未竟的對話與無從查證的記憶會時隱時現(xiàn)，那些渺不可察的微妙的情感變化瞬間就誕生于此。
她不憚于用最美的來形容最痛苦的（甚至用美麗形容癌細胞），寫到最后，最痛苦的又最是直白。
書中還有太多細節(jié)，想要安利又舍不得劇透?？傊?，故事里的曲折盤桓、花明柳暗，生而為人錯愕的、發(fā)愣的瞬間，林雪虹全都寫下來了，她寫得太細太好，因為她清楚地知道那就是人生，我們每個人的人生。
它們曾屬于林雪虹自己，而現(xiàn)在，它們屬于我們每個人。
林門鄭氏
[馬來西亞]林雪虹 著
☆陳沖、賀淑芳、黎紫書、阿乙誠摯推薦
☆馬華文學新銳作者、花蹤文學獎小說評審獎得主林雪虹首部非虛構作品
☆一個無名女人的憂傷故事，似曾相識的隱忍與頑強
☆一段我與母親的愛恨糾葛，也是一次痛徹心扉的自我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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