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是一只蟈蟈（野外篇）

黎荔

世界之初是這樣的，太陽噴出火焰，風(fēng)在燃燒，植物的枝蔓沿著地面爬行，雜草，灌木，樹林，繁茂滋長，連綿無盡。整個田野被我們蟈蟈的聲音所占領(lǐng)。為了尋求存在的意義，我們整日整夜響亮地鳴叫。

我出生那夜，露水正把月光磨成薄刃，觸手微涼。母蟈蟈把卵產(chǎn)在茅草根下，它腹部末端有一尖刀般的器官垂直鉆入土中，產(chǎn)卵管插入后，它就一動不動地產(chǎn)卵，像植物種子一樣將卵種在土壤里。她做完這件事，就轉(zhuǎn)身離去，連影子都不肯回頭——這是我們蟈蟈的蟲生第一課：世界不提供懷抱，只提供生存縫隙。我若真有所謂童年，那就是在黑暗里練習(xí)沉默。

整整七個月，我住在一枚被泥壁封死的卵殼里。土壤的寒意順著腹部爬上來，提醒我別急著歌唱，先學(xué)會忍耐。直到芒種后的第一場暴雨。雨點像憋足了勁的小鼓槌，卯著勁兒往地面砸，直到把地面砸成一張爛鼓皮。我趁機用額刺鑿開殼壁，一截翠綠呼地竄了出來，就像一把被泥土打磨過的匕首。那一刻，我正式成為若蟲，也正式成為自己的叛徒：我吃掉空殼，把“從前”咽進(jìn)肚子。在匆忙吞咽中，到底啥味道，我也不太記得了。

如果你以為我接下來，就要大唱破土而出、擁抱陽光的頌歌，那就錯了。我首先擁抱的是殺戮。嫩葉、蚜蟲、同類的殘肢——只要蛋白質(zhì)足夠，我不拒絕任何軟體。翅膀還沒長出，胃就是唯一的信仰。都說我們蟈蟈食性雜，啥啥都吃，可這就是我們在各種環(huán)境中生存下來的法寶。第一次蛻皮是在野麥的葉舌上。我倒退著把舊皮留在葉尖，像脫下一身被血痂黏住的囚衣。風(fēng)一吹，空殼晃啊晃，灰黃，薄脆，簌簌發(fā)抖，恰似時光褪去的一層干皮。我冷眼旁觀：那是昨天的我??！而今天我已長出翅芽，像兩柄未開刃的刀。

清晨的露水還掛在草葉尖上，我便醒了。我的六足先試探地碰了碰身下的葉片，那葉片便微微顫動，將一粒露珠不客氣地抖落在我頭上。我晃了晃觸角，那水珠便順著額前滑下去了。我的復(fù)眼能瞧見四面八方，連背后葉片上蝸牛爬過的黏液痕跡也看得分明。前兩日下了場雨，野豆花開了，我便挪了地方，日日伏在那豆叢深處。這里葉子闊大，莖稈堅實，最要緊的是——有嫩豆莢可啃食。

都說我們?yōu)榱藧矍檎照锅Q叫，別被童話騙到，我們沒有“求偶曲”。真正的歌聲不是為愛情，而是為地皮。草叢深處，我把左翅搭在右翅上，銼出“吱——吱——”的金屬刮削聲。人類聽來清脆動聽，同類聽來卻是一串GPS 坐標(biāo)：“這片車前草歸我，越界者死！”我會偶然和雌性同類照面，通常我會比較拘束，擦擦臉孔，搔搔腳板，不時發(fā)出一聲“蒂克”的聲音。此時本應(yīng)是發(fā)揮我歌唱天才的最佳時刻，可我為什么不以溫柔的歌聲來表白愛意呢？

因為雌蟈蟈帶著卵過來，不是為浪漫，而是為確認(rèn)我的領(lǐng)地能提供她所需要的食物。我們幾乎臉靠著臉，彼此用細(xì)如發(fā)絲的長觸角互相撫摸。我沒有顯得很興奮，她也沒有任何表情。她是如此強有力的雌性，當(dāng)她抬起鐮刀狀六瓣產(chǎn)卵管，后腿高高翹起，轉(zhuǎn)瞬把我打翻在地，緊緊地勒住我，壓在下面，上來交尾。我的身體發(fā)生了某些變化，排出了一個乳白色的精囊，其中分四個口袋，下面兩個大，上面兩個小，有時口袋的數(shù)目要多點。雌蟈蟈吸住這個精囊，施施然走開了，她會將之慢慢吃掉，就像征收這塊地皮的保護(hù)費。

我有太多的天敵了。螳螂的鐮刀、蜥蜴的粘舌、小孩手里的玻璃瓶——它們都是同一回事：讓我從“我”變成“它”。最危險的是凌晨的露水。一旦氣溫跌破 15℃，我的鳴肌就會像被擰緊的發(fā)條突然崩斷，歌聲卡在喉嚨里，變成垂死的摩擦。那時我會主動爬向高處——不是為看日出，而是為讓太陽最先曬到我的外骨骼，把體溫拉回 25℃?；钕氯サ慕輳?，是每天搶先占領(lǐng)那一道道從天而降的金色光柱，我是喜歡曬太陽的，只是不能長時間高溫暴曬。

八月，我進(jìn)入成年。翅鞘完全硬化，翅鞘反射的光斑，能把盤旋俯沖的鳥類眼睛晃花。當(dāng)麻雀俯沖，我立刻松腳墜地，折疊六足，把全身顏色調(diào)成枯草般的棕褐色。鳥喙啄下的前一秒，我會猛地彈起，用脛節(jié)刺劃向它柔軟的舌面，“噗”的一聲，一滴血濺出，我借機逃生。因為眾多天敵的出沒，我沒有什么“家園”概念。我明白所謂領(lǐng)地，不是“屬于”，而是“暫借”；不是“擁有”，而是“被允許”。為了生存，我學(xué)會了頻繁的遷徙：今晚在苜蓿地，明晚就到荊條地，把流浪各處當(dāng)成蟲生驛站，把刮過來、刮過去的風(fēng)，當(dāng)作臨時護(hù)照。

九月，我的聲音不再清脆，像被砂紙磨過的銅號。我反而唱得更響了，用殘破的音色去覆蓋年輕后生們的挑釁。我想向天再借一點時間，最后一點被聽見的權(quán)利。秋分那天，我在荊棘叢中，又遇見一只雌性同類。她體型巨大，腹部鼓鼓脹脹的，像一枚隨時會裂開的種子。交尾后，她轉(zhuǎn)頭一口啃向我的后腿——不是調(diào)情，是補充產(chǎn)卵蛋白。真狠啊！一點夫妻情份也不講。我掙斷腿腱，留給她一截綠肢，當(dāng)作補償。然后轉(zhuǎn)身，單腳跳向夕陽。

失去一條腿的我，依舊能鳴叫，只是節(jié)奏慢了半拍，像漏風(fēng)的節(jié)拍器。那又如何？我仍要把剩下的翅磨到最后一刻，讓聲音像鈍刀，一點點把夜色鋸開。霜降前夜，氣溫驟降。我爬上一株最高的狗尾草，用殘腿鉤住穗軸，開始最后一輪大合唱。我的聲音越來越沙啞，卻帶著鐵銹味道的驕傲。黎明時分，露水浸透翅鞘，鳴肌終于徹底停擺。我死在草穗的弧度上，姿勢像一彎不肯閉合的括號。風(fēng)把尸體吹得左右搖晃，仿佛還在唱。

一切都會逝去，唯一不可阻擋的是時間。時間就像一把利刃，無聲地切開了堅硬和柔軟的一切，恒定地向前推進(jìn)。如果你后來路過，撿起我干涸的軀殼，請別替我哀悼。我作為宇宙中偶然里的偶然，一只小小的鳴蟲，曾在縫隙里磨過牙、在光斑里磨過刀、在短暫里刻出過悠遠(yuǎn)回聲，這就足夠了。當(dāng)我告別世界，這片草葉因我而缺，那方月光因我而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