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讀不懂《背影》

讀懂時已非少年

假日里，講父子關(guān)系的電影《浪浪人生》熱映，貓眼評分9.6。

而在本月下旬，通過兄妹對同一父親的不同記憶，解構(gòu)中國式父愛的沉默真相的電影《旁觀者》也將上映。

父子關(guān)系，一直是家庭關(guān)系的核心命題。我們最熟悉的文藝作品之一，便是自清的名篇《背影》。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事也交卸了。」這是《背影》的開頭。

世人大約能猜出這句話的意思：家道中落。

「那年」應(yīng)是1917年，朱鴻鈞官至徐州榷運局長，即煙酒公賣局長，這是個肥差。

但這句話說得有些「欲言又止」，完整的故事是，他父親朱鴻鈞在寶應(yīng)厘捐局長這個肥差上油水頗多，加上祖產(chǎn)，家里越加富有，一連娶了好幾房姨太太。其中一位便是寵妾潘氏，常年壓得朱自清的母親抬不起頭。

而在朱鴻鈞走馬徐州上任后，在當(dāng)?shù)赜秩⒘藥追恳烫?。潘氏大怒，跑到徐州官衙大鬧一通，說朱鴻鈞貪污公款。

丑聞登報后，朱鴻鈞被革職，朱家變賣祖產(chǎn)填補虧空。

朱自清的祖母經(jīng)受不住打擊，一病身亡。

徐州地處南北要沖，姑娘既有北方山東的高挑身材，又有江南姑娘的柔婉，海里招服務(wù)員，徐州向來占便宜。

從文章開頭這句話來看，朱自清一方面對父親有愧意，但另一方面也有無法言說的怨恨。

中國式父子關(guān)系，大抵如是。

嚴(yán)父與「風(fēng)流」男子

可能朱自清像很多小孩一樣，有過「弒父」的念想。

這一方面是因為父親出身蘇北名門，娶了很多房姨太太，對他的母親疾言利色，非常薄情；另一方面則是對他的苛責(zé)，令他從小就懼怕這個可怕的父親。

每天晚飯后，父親總會端著一盤花生米、一塊豆腐干，斟上一杯老酒，檢查兒子的作文。若見先生批了贊語，便眉開眼笑，賞兒子幾?；ㄉ?；若見文章被刪改過多，則勃然大怒，一把將作業(yè)擲入火爐，任其在火焰中化為灰燼。

如此粗暴、無情的父親，嚇得朱自清站在一旁抽噎，哭都不敢出聲。

這樣的父子關(guān)系，難說有任何親情、親近。

辦祖母喪事時，朱自清從北京趕回家中，見滿院狼藉，父親憔悴不堪。

母親的悲劇命運、祖母之死、從小不夠親近，再加上家道中落，朱自清的憤怒可想而知。

而朱鴻鈞卻強撐體面對兒子說： 「 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

這話在兒子聽來，心里可能會冷哼一聲。

這樣的父親，在生活中比比皆是。

一位讀者提及小時候吃飯少，父親就說要吃一大盆，給他留下了童年陰影。

他父親很能吃苦，他本可做個坐班的崗位，但為了補貼家用，就請長假去做貨運司機。給別人拉水泥，每天很晚才回來，家人都睡了。第二天孩子們6點半起床準(zhǔn)備上學(xué)，他已經(jīng)出門了。

老人也很簡樸，甚至是葛朗臺一樣的人物。運輸?shù)醚b貨卸貨，他舍不得請人工，一包一百斤的水泥都是他自己裝卸，一車就是上百包。

他每天抽很多煙，但只抽生煙、舍不得去買盒裝的煙。

他本可以記得家人的認(rèn)可，但他看老婆孩子哪里都不順眼，干什么都是錯的。

而他們的祖上，家境不錯，太公有一個正室和兩個姨太太。只是傳到父親這一代，時代變遷，讓他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這位讀者想寫家傳，就是想讓孩子記得家族的榮光，也知道他們祖父的樣子，永遠(yuǎn)不要做那樣的人。

告別落淚，又添新怨

打理完祖母的喪事，朱自清與父親同赴南京。他去北京大學(xué)求學(xué)，父親去南京「跑官」。

父親畢竟是父親，雖然說不來送了，但臨到火車開車，朱鴻鈞還是來到車站。

他蹣跚走過鐵道，執(zhí)意攀上月臺給兒子買橘子。

那是一個黑色的背影，一個老境頹唐的背影，一個為家庭生計四處奔波的背影……

任何兒子，看到父親如此境地，應(yīng)該也會落淚吧。

也許，那一刻，千言萬語涌上心頭，朱自清原諒了他的父親。

朱鴻鈞為他鋪好了座椅，把橘子一股腦放在座椅上，故作輕松地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

正如龍應(yīng)臺在《目送》中寫道：「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p>

故事到這里，可能是很多父子的和解故事，但朱家的自然不一樣。

朱鴻鈞的「跑官」碰了壁，只好回到揚州。

終于熬到朱自清大學(xué)畢業(yè)回到揚州教學(xué)，一個月后，朱自清發(fā)現(xiàn)薪水已被人領(lǐng)走。

原來是父親私自支取！

再兼朱自清妻子武鐘謙生性愛笑，朱鴻鈞卻認(rèn)為兒媳「嘲笑自己落魄」，嚴(yán)禁她露出笑容。武鐘謙從此終日郁郁，笑容消失。

朱自清憤然帶妻兒離家赴寧波、溫州謀生。

父母在，不遠(yuǎn)游，在傳統(tǒng)中國，這無疑是斷絕父子關(guān)系的宣示。

一年后，朱自清還是惦念父親和母親，帶著妻兒重回?fù)P州，父親朱鴻鈞居然執(zhí)拗不讓兒子一家進(jìn)門。

街坊鄰居勸說，加上母親苦苦哀求，朱鴻鈞才拂袖而去。

以致朱自清在散文中說：「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p>

「不相見」二字，令我想起《左傳》中鄭莊公與母親絕交的故事：「不及黃泉，無相見也！」

年邁的父親主動「示弱」

1925年，朱自清已經(jīng)是北京大學(xué)的教授了，他收到父親一封短信：「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yuǎn)矣?！?/p>

這封家書中，那個強勢、固執(zhí)的父親不見了，只剩一個將死之人的哀求。

曾幾何時，他也是一個將孩子舉在頭頂?shù)母赣H……

冬夜寒冷時，他會升起洋爐子，煮一鍋白水豆腐。因爐子太高，他需仰著臉、覷著眼，從氤氳熱氣中夾起豆腐，小心放進(jìn)兒子的醬油碟里……

朱自清在散文《冬天》中回憶這一幕時，稱那是童年少有的溫暖時光。

這樣的溫暖時光當(dāng)然不止一次。

他肯定想起了月臺上那個攀爬的胖胖的父親的背影……

他不再與父親較勁，心中酸楚，揮筆寫下了《背影》，從此深深地刻在了中國人最柔軟的心底，成為父子關(guān)系的經(jīng)典表達(dá)。

「父親少年出外謀生，獨立支持，做了許多大事，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但最近兩年，他終于忘卻了我的不好?！姑鎸Ω赣H的示好，這也是一個兒子的釋懷。

三年后，朱自清三弟收到了出版社郵寄的散文集《背影》。朱鴻鈞此時病重，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他摩挲著書，老眼含淚看完了《背影》。讀至買橘子一段，他雙手顫抖，老淚縱橫。

這一幕，像極了我寫過家傳的鄭氏父子。

鄭氏是客家人，父親和長子平時不說話，一旦開口就是互相指責(zé)。

等長子看了父親的家傳，才知道父子倆都以各自的方式愛著對方，但雙方互不理解，仇怨越結(jié)越多……

父子倆換頭痛哭，但此時父親已經(jīng)80高齡，兩年后就撒手人寰，令長子痛悔不已，恨未能早點跟父親解開心結(jié)。

哪怕只有幾秒鐘「理解」

其實，朱自清父子是幸運的，他們找到了和解的途徑。

雖然是以父親在兒子眼中的狼狽身影為催化劑。

朱自清的故事并非孤例。在電視劇《我的團長我的團》里，孟煩了也是在死人堆里讀到父親的家信時，才終于感受到了父親的牽掛。

而在父子見面時，父親的行為是罰站，兒子的行為是不屑和表演。

父子爭斗是一生的事，而相互理解則只有幾秒鐘。

回憶起來，我與父親的「和解」，是那年回老家，要騎自行車去車站。以前都是父親捎我，但現(xiàn)在我40歲，而他已經(jīng)60歲了。

兩人愣在原地，還是父親騎車，我坐在后面。畢竟那山路，我雖然是壯年，但實際上根本騎不動。

看他騎得那么吃力，我坐也不是，跳下來也不是。

再他看一頭白發(fā)，那一刻，我在后座淚如雨下。以往的種種不快，此刻煙消云散。

但我們都不說話。

朱自清與父親的和解，同樣始于他意識到 「 父親也是凡人 」 ——會落魄、會犯錯、會老去。

而朱鴻鈞的釋然，則因他終于被兒子 「 看見 」 。

父子關(guān)系的真相是，愛需要被表達(dá)，傷痕需要被承認(rèn)。

但中國式父子，互相講究個沉默如山，有話亦不直言。

朱鴻鈞至死不提對兒子的愛和歉意，只是以惦記孫子為名與兒子通信，直到1945年去世。

況且，一旦時機未到，哪怕有一方伸出橄欖枝，也未必會得到善意的回應(yīng)。

去年，一位成功的企業(yè)家找我寫家傳，說兒子移民國外上班，他傾其所有給了兒子，卻無法跟兒子好好說幾句話。

他想將要說的話寫下來，送給兒子，不管看不看，他的心意已了……

我說，父親對兒子，恐怕只有示弱一條路，而非說服。

或許，每一對父子終其一生，都在等待一個契機，去理解那個背影背后的沉默與深情。

我知道有很多中年父親，一邊在尋求與父親的「和解」，同時正在艱難地尋求與兒子的 「對話」。

就連嘉靖皇帝都說，世界上最難的不是君王，不是名臣良將，是父親……

與天下的父親們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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