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趙孟頫《蘇軾小像》)

一

去廣州虎門、威遠(yuǎn)和中山走走。

一位當(dāng)?shù)氐膶?dǎo)游在車上給我們介紹特產(chǎn)荔枝時，很自然要提到蘇東坡的“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做嶺南人”。

導(dǎo)游姓林，叫林艷芬，深圳大學(xué)畢業(yè)的。小林對蘇東坡有些了解，在車上背了好幾首東坡詩詞，說蘇東坡被一貶再貶最后貶到當(dāng)時的南蠻之地嶺南惠州還十分樂觀，只要能有荔枝管飽，竟然可以隨遇而安，樂不思?xì)w。

小林說這些是在賣關(guān)子，她要告訴我們的是，蘇東坡這首流傳千古的荔枝詩，其實是詩人由北而南剛到這里，把本地人說的一句俗語“一啖荔枝三把火”，聽成了“日啖荔枝三百顆”?！拔覀儚V東話里，火念顆，吃荔枝上火是常識，本地人都不太吃，再喜歡吃也不能吃這么多啊”。

蘇東坡是初來乍到，不懂方言，誤引民諺入詩，還是故意夸大其詞用的是修辭手法?一樁公案，見仁見智。不管是哪種情況，荔枝詩的效果卻是一樣出奇的好:蘇東坡是何等豁達(dá)通透啊，這種樂觀向上的人生姿態(tài)多么讓人喜歡!

我跟小林說，我也認(rèn)為蘇東坡是聽錯了。

我們?yōu)g陽東鄉(xiāng)很多人講客家話?？图以捳f“吃”就用“啖”，啖一碗飯啖一碗肉啖一碗酒。“一”跟“日”的讀音也很相近?！盎稹闭f成“顆”，同樣很正常?？图以捄苌侔l(fā)“h”音，“h”這個送氣弱的舌面后音多半都發(fā)成送氣舌根音“k”。比如普通話里里的“恢復(fù)”，客家話就念成“盔服”，我舅父名“傳恢”，小時候聽外公外婆喊他“傳盔，傳盔”，我當(dāng)時還一直不解?？图以?，太多瀏陽本地人也聽不懂。喜歡吃荔枝的蘇東坡聽惠州人老是說“一(日)啖荔枝三把(百)火(顆)”，這不恰好可以用來表達(dá)自己“不辭長作嶺南人”的充分理由嗎?多么美麗的謬誤，竟成了千古傳誦的名篇。

二

我對“三把火”與“三百顆”的文壇公案并不是很感興趣。聽導(dǎo)游說起蘇東坡的豁達(dá)，倒是讓我想起了四十多年前自己大學(xué)畢業(yè)的論文:《略論蘇軾的小品文》。那篇論文里有一小節(jié)專門提到“蘇軾的豁達(dá)大度與孤憤憂郁”。在那段時間里，我從蘇軾大量序、跋、銘、記等短小文字里隱約看到一個與我們平常心目中的印象一致的蘇東坡不同的影子:樂觀向上豁達(dá)通透的蘇東坡其實也有著孤憤憂郁、愁腸百結(jié)的一面。我那時畢竟年輕，僅僅是從文字里讀出一點(diǎn)自以為是的感覺，因此在論文里也只是提出一個問題來，隔鞋搔癢地稍加“闡述”而已，并沒有能力展開。

文字是擺在那里的?，F(xiàn)在還記得我舉過的例子。

(陳陽靜先生書)

比如，《記承天寺夜游》“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因烏臺詩案被貶到湖北黃州，職官分離，無權(quán)無事，晚上睡不著覺，半夜三更起來到廟里尋和尚打講散心看月亮，一個“閑”字幾多心酸。

又比如，《記游松風(fēng)亭》:

余嘗寓居惠州嘉祐寺，縱步松風(fēng)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尚在木末，意謂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間有甚么歇不得處?”由是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若人悟此，雖兵陣相接，鼓聲如雷霆，進(jìn)則死敵，退則死法，當(dāng)恁么時，也不妨熟歇。

就地躺平，何其灑脫?？墒牵狭髓F鉤尚未解脫之時，魚兒經(jīng)歷的是怎樣一番不堪回首的碾壓般的磨難、折騰啊。就算是醒悟了解脫了躺平了輕松了，可耳畔還一直縈繞著進(jìn)也是死退也是死的催命鼓聲呢。

果然。魚兒無法安心躺平。他又由有荔枝吃的惠州貶謫到更偏遠(yuǎn)的海南島上的儋州了。他在《在儋耳書》中說:

吾始至南海，環(huán)視天水無際，凄然傷之曰：“何時得出此島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積水之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蟻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濟(jì)。少焉水涸，蟻即徑去;見其類，出涕曰：“幾不復(fù)與子相見?！必M知俯仰之間，有方軌八達(dá)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

遇到再大的打擊，蘇東坡都有智慧能自我安撫，自我解嘲，自我解脫。這時候，他竟然能給我們講出這樣一個“可以一笑”的精彩寓言: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人如螻蟻，驟然風(fēng)雨之間，得以偷生保命，何其幸運(yùn)，往后未必不是柳暗花明?

二十歲時讀《東坡志林》讀到“可以一笑”的這一節(jié)時，我就想笑而沒能笑得出來。四十多年后的今天，默默記誦起《在儋耳書》時，“環(huán)視天水無際，凄然傷之，何時得出此島”數(shù)語更是讓我不覺凄然傷之。

我又想起了他的荔枝詩。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蘇東坡端的就是一吃貨嗎?他真的安心在這瘴氣肆虐的南蠻之地樂不思?xì)w?我懷疑在惠州時寫下的荔枝詩就是悲情以喜語出之。天高皇帝遠(yuǎn)，貶謫無歸期，有什么辦法呢?再由此地發(fā)落至海島上的儋州一心想著逃離的蘇東坡上書朝廷，說是只要同意他往北回到惠州就很滿意了。這個時候，“不辭長作嶺南人”在我讀來才像是東坡先生的心里話。要曉得，他在儋州也說過自己本就是這個地方上的人呢，儋州就是自己的家鄉(xiāng)，即算有機(jī)會北歸，那也只是遠(yuǎn)游呢。我們信哪一個蘇東坡才是?都可以信，都是真實的蘇東坡。蘇東坡一生都在努力跟自己內(nèi)心和解。和解前，孤憤憂郁，愁腸百結(jié)。和解后，豪放、豁達(dá)、大度。

人啊，哪里有生來的豪放、豁達(dá)、大度?連蘇東坡的豪放豁達(dá)通透背面都是讓人不免心酸落淚的萬分苦楚。

三

街頭偶遇一熟人。一直很順的他忽然就惹了一個不小的麻煩，算是人生一劫。心照不宣，寒暄幾句，彼此都有點(diǎn)尷尬。末了，他終于跟我說，我那個事你聽說了?我連忙點(diǎn)頭，聽說了聽說了。感動于人家的信任，也不好怎么去安慰他，我就說了自己闖過的一場禍。

在一商場的停車場發(fā)動汽車準(zhǔn)備離場，鬼使神差，剎車一松就猛的一腳油門，把臨時停在前面的一輛大貨車撞出好幾米遠(yuǎn)，貨車連帶撞壞旁邊一輛小車和一輛快遞三輪摩托。腦殼里一片空白，手足無措，嘴巴里只曉得不停地喊“糟了糟了”。大型商場的停車坪。周末，車多人多。傍晚，正是員工輪班大多顧客離店的時候，熱鬧繁忙。下著雨，路滑，打傘的人多。撞了三輛車，車損不小，幸運(yùn)的是竟然沒有傷到一個人!

好長一段時間。驚魂不定，寢食不安。腦海里不停地回放撞車的情景。強(qiáng)迫自己不去想都不行?；胤乓淮?，等于車輪在自己心上碾壓一次。何況家里親人還要時不時地好心安撫“沒傷著人就好”善意提醒“開車真要小心”呢。越安撫越提醒，心里越難受越后悔，越難受越后悔，越要去“回放復(fù)盤”，時不時耳朵里砰的一聲，眼前就是把人家的車撞出好幾米遠(yuǎn)的景象，嚇得自己眼睛都不敢睜，然后深呼吸，平靜，再平靜……

怎么會這樣呢。要是那天沒出去就好了。去了，沒開車多好，打的去也行啊。又不是太遠(yuǎn)，要是天晴，走路去就不會闖這場禍了。沒事啦，好事呢，這個不小的事故也許幫我抵過了一場更大的災(zāi)難呢。這個時候這個場地沒傷著人，真的是萬幸。祖宗菩薩坐得高，剛離開我們不久的媽媽在護(hù)佑著她的兒子。不然，闖下這一場大禍能如此輕松“脫身”?以后開車真得小心謹(jǐn)慎，再也不要在家里人面前吹噓自己駕照拿得比誰都早，開了幾十萬公里了。

(《祝?！分械南榱稚?

我跟神情還有些憔悴的朋友說，那些日子，我自己都快成祥林嫂了，心里老是想著被吃空五臟六腑的“阿毛”，自言自語地念叨著“我真傻，真的”。要真正從不幸的挫折中走出來，跟自己徹底和解，需要時間，需要空間。朋友很智慧，有才情，他本不需要我的安撫勸慰。他主動跟我說這個事，除了體現(xiàn)對我的信任外，更說明他已經(jīng)在跟他自己和解，正在努力走出遭遇了大麻煩的陰影。握手道別時，我說，再過段時間你會好受些，多去旅游散散心，慢慢放下心中的包袱，多寫些好詩好文章出來吧，朋友們都期待著呢。

我跟朋友說這一些時，腦海里就閃著蘇東坡的影子。當(dāng)時只是覺得詩人氣質(zhì)十足的朋友對蘇東坡的了解和喜歡會超過我。現(xiàn)身說法，跟他絮叨絮叨眼面前這個退休老頭如何跟自己和解的一段親身經(jīng)歷，聽起來應(yīng)該會感覺到我們彼此心靠得緊些?

四

案頭有三部個人回憶錄一直并排放在一起。一部是我在瀏陽一中教書時的老同事、長輩級的忘年交周申全老師的，一部是著名出版家沈昌文先生的，還有一部是沈博愛先生的。

周老師乃山城一代名師，年逾九十仍精神矍鑠，還可以站著上課講兩三個小時，他的回憶錄叫做《一蓑風(fēng)雨》。沈先生作為三聯(lián)書店的總經(jīng)理主持《讀書》雜志時發(fā)起并推動了“讀書無禁區(qū)”大討論、創(chuàng)辦了《萬象》雜志，在當(dāng)代出版界倍受尊崇，他在生前出版的回憶錄叫做《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沈博愛先生，原名沈篯鏗，號博愛，自稱孤峰居士，我們?yōu)g陽詩詞書畫名家，他的自傳《蹉跎坡舊事——一代中國農(nóng)人的耕讀夢》已然鄉(xiāng)土中國、民間記憶的范本、名著，在讀書界享有盛譽(yù)。

我喜歡把三部回憶錄放在一起，就因為前兩部書名都源自蘇東坡的《定風(fēng)波》，歷經(jīng)滄桑的兩位老先生，都喜歡蘇東坡，都從蘇東坡身上吸取過精神力量和人生智慧，都有著很是灑脫的處世態(tài)度。沈博愛老先生的自傳雖然書名并非直接取自蘇東坡的《定風(fēng)波》,但全書都是寫他自己一生的過往風(fēng)波,讀其書,感覺老先生當(dāng)年的氣度跟蘇東坡"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的豁達(dá)、通透、智慧也好有一比。

我跟家里年輕人說過，讀這類回憶錄和自傳類書籍，我特別關(guān)注的是作者本人當(dāng)初遭遇各種委屈、挫折、磨難時的焦慮、痛苦、掙扎，而不是豁達(dá)、灑脫、通透本身。我以周申全、沈昌文、沈博愛三位老先生的書為例。我說，“一蓑煙雨任平生”、“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都是三位老人回過頭去檢視過往人生時的心境，是跟自己內(nèi)心達(dá)成終極和解后形成的人生經(jīng)驗;而在闖蕩人生的過程中，他們再堅強(qiáng)再成功，曾經(jīng)也“醉”過，也“冷”過，也“蕭瑟”過?！帮L(fēng)波”平“定”，春風(fēng)醒酒，再“回首向來蕭瑟處”，蘇東坡分明已經(jīng)告訴我們，跟自己內(nèi)心達(dá)成和解首先需要的便是時間!

(蔡聰先生書)

從京城為避禍主動外放到天堂杭州的蘇東坡平調(diào)到湖州，例行提交《湖州謝上表》，表中有“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jìn)”等句被政敵解讀為譏諷新政。御史臺據(jù)此羅織罪名，引發(fā)“烏臺詩案”，關(guān)押審訊130余天，最終雖被免死，卻由吳越湖州的一把手被貶到湖北黃州去做個連文件都無權(quán)簽發(fā)的名義上的“武裝部長”(團(tuán)練使)。遭此厄運(yùn)，滿腹才華、名重天下的他又能豪放豁達(dá)到哪里去啊?

貶謫黃州，他自稱是“投畀麏鼯之野，保全樗櫟之生”。初來乍到，舉目無親，只好落腳寺廟——城中的定慧院，整日無所事事，茫然失措，無精打采，悶上心來瞌睡多，便只顧關(guān)門大睡，每天足不出戶，到了晚上方才走出院子，獨(dú)自毫無目的地四處走走，還生怕路上碰見人，逢著村店麻著膽子進(jìn)去買杯淡酒想著借酒澆愁，還不敢真的醉倒，也不敢多說一句話，心里總想著自己如何就走到了這一步，越想越痛苦，越想越難受。蘇東坡在寫給朋友的信中曾描述過他初來黃州時的戶外活動:

某寓一僧舍，隨僧蔬食，感恩念咎之外，灰心杜口，不曾看謁人。所云出入蓋往村寺沐浴及尋溪傍谷，釣魚采藥以自娛耳。(《與王定國書》)

(《寒食帖》局部)

喜歡蘇東坡詩詞和書法的人都會熟悉他的《寒食詩》(《寒食帖》)，那也是他在這個時期的真實心聲，前頭寫自己生活的尷尬窘迫生動形象得自不待言，結(jié)句“君門深九重，墳?zāi)乖谌f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更是讓人讀來心中不免戚戚。

說到蘇東坡“灰心杜口，不曾看謁人”，便想到我們一位偉大的老鄉(xiāng)。

這位老鄉(xiāng)他是多次死里逃生過來的人，什么風(fēng)波沒見過啊，而且比他們那一輩人書讀得多，讀得好，位高權(quán)重而一心為民，慮事周遠(yuǎn)，赤子情懷，心地善良澄澈，性格豪放直爽，無畏無懼，不遮不掩，誰料他正待躊躇滿志大展宏圖時卻遭遇極大委屈陷入落魄狀態(tài)。他的這場委屈也是我們大家的不幸，大家都為他叫屈，可憐我們這樣一位杰出的老鄉(xiāng)他自己驟然間也無法接受眼前事實。事情發(fā)生后，他嚎啕大哭過一場，他不愿見任何人，甚至家里人都不想見，待在家里足不出戶，各地古舊親友邀他出去走走散散心，他也一一婉拒，他說他不知道別人會怎么看他……過了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他才慢慢從這種內(nèi)心煎熬中走出來。

一蓑煙雨任平生，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我們可以從中感受豪放灑脫的力量，增加戰(zhàn)勝委屈度過劫波的信心和勇氣。

痛苦、悔恨、掙扎、煎熬、萎靡不振、“灰心杜口”(今天我們一般人會說“灰心喪氣”，蘇東坡是因言獲罪，所以強(qiáng)調(diào)不敢說話，其實呢，灰心喪氣也一樣，少了精氣神，自然也就不想說話不想搭理人了)、不想見人……作為和自己內(nèi)心和解的一個時間段的真實情狀，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撼人心魄的悲壯凄美呢?

我之所以特別看重蘇東坡、周申全、沈昌文、沈博愛，還有我們那位偉大老鄉(xiāng)……這些人在遭遇委屈、挫折、磨難時的焦慮、痛苦、掙扎，就只為從這種無比真實的悲壯凄美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溫潤、輕柔、暖心的撫慰，因為這能讓我們彼此共情，心里靠得近，更少距離感。這也是一種力量呢。

這些了不起的非凡人物尚且如此，我們遭遇挫折，一時間難以接受不更是正常得很嗎?您瞧，這個時候的蘇東坡們都像園中菜蔬被嚴(yán)霜打蔫了似的，平凡的你我已經(jīng)夠堅強(qiáng)了!想到這一層，委屈、挫折面前的我們，或許心里會好受許多。

今天雨，明天陰，后天、大后天或許就云開日出了……和自己內(nèi)心和解，需要時間啊。

五

跟自己內(nèi)心和解，除了時間，還需要空間。

蘇東坡喜歡游山玩水看風(fēng)景。蘇東坡還喜歡讀書寫作，特別鐘情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自然山水和文學(xué)藝術(shù)就是蘇東坡借以跟自己內(nèi)心和解的兩個無限大的空間。

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此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赤壁賦》)

這是蘇東坡由湖州貶到黃州后的代表作之一。物各有主，不是你的，你一絲一毫也動不得。失意之情其實并沒有藏著掖著。后來一貶再貶，一直由黃州而惠州再儋州，越貶越遠(yuǎn)，貶謫成了他一生做官生涯的主旋律。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自題金山畫像》)

蘇東坡在“中央”辦公廳、研究室當(dāng)過差(翰林院學(xué)士)，是很有學(xué)問的大官啊，后來出任過好幾個部的部長呢(兵部尚書、禮部尚書)，結(jié)果弄成這樣，誰能不灰心喪氣啊?

人生哪能全如意，萬事但求半稱心。半稱心，不平衡啊。一失衡就會往下墮落呢?？章渎涞牧硪话氲侥睦锶で蟪鋵?世俗社會多勢利，也不曉得別人會怎么看“我”，唯江上清風(fēng)、山間明月，只要你高興看只要你樂意聽，你就不妨看個夠聽個飽，你只管盡情地看地盡情地聽，在這里你不會礙著誰。這是屬于你的世界，你可以忘乎所以，得意忘形，“造物者之無盡藏也”——天地自然是個取之不盡的無窮寶藏，這個世界足以讓傷心疲憊的你騰挪轉(zhuǎn)身。而倒頭睡覺，足不出戶，卻是自我封閉，注定無法跟自己達(dá)成和解。

跟自然山水一樣，文學(xué)藝術(shù)(包括讀書治學(xué))是蘇東坡生命里又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無盡藏”。

坐擁書城，遨游藝海，心里哪還裝得下世俗社會的一地雞毛、官場人生的落魄無奈?莫道天縱奇才譽(yù)滿天下，交游士林人咸敬重，光是醉心文藝天地離苦得樂達(dá)心適意就足夠了，“雖南面王而不易也”，豈止是半稱心呢?再圓滿不過了。

真的無法想象蘇東坡若是無緣文學(xué)藝術(shù)將會是怎樣的光景。也許或許，或許也許，無論如何，蘇東坡也不可能獨(dú)步千古成為幾乎所有讀書人心目中喜歡的偶像。

前不久，友人發(fā)圈貼出三種蘇東坡的傳記作品，并加了如下按語:

我于古人獨(dú)愛蘇東坡!這三套關(guān)于他的傳記讀罷，對這個“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有了比較全面的了解。難怪西方評論他是“最接近上帝的人”。

看后深有同感，便在他的朋友圈底下留言:

最喜歡李一冰的，感覺林語堂的錯訛較多，汪維宏的沒讀過，三種之外，似乎最近的還有孔見《蘇東坡時代》也值得一翻。

“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是怎么煉成的?何謂“最接近上帝的人”?我的一位大學(xué)老師曾跟我說過，從苦難中救贖自己，在西方主要倚靠宗教，我們不興這個，就只能努力在自己心里植入一個山水田園世界——包括實際的和虛幻的。老師這個說法很符合二十世紀(jì)初蔡元培先生提出的“以美育代宗教說”。落魄的蘇東坡就是在自然山水田園與文學(xué)藝術(shù)這兩個一實一虛、亦實亦虛的兩個無窮大的空間里活出了人生的極度精彩。

倘無自然山水和文學(xué)藝術(shù)這兩方天地，蘇東坡無法跟自己和解，哪還豪放豁達(dá)個屁?有了這兩個空間足夠大的“無盡藏”，就什么都能想得通了，在里面無拘無束地翻筋斗打滾子，要多自在有多自在，要多神氣有多神氣，什么官銜大小、級別高低、收入豐儉、缺肥缺瘦、升遷貶謫、青睞白眼……通通都見鬼去吧。

六

我前面稱藝術(shù)天地跟蘇東坡心目中的自然山水一樣，也是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無盡藏”，這并非我的發(fā)明創(chuàng)見。

去年南京博物館搞了一個大型特展，以蘇東坡的書畫藝術(shù)精神與實踐為主旨，梳理他對后世中國書畫發(fā)展的深遠(yuǎn)影響，用這一線索串聯(lián)起中國書畫從宋代一直到清末的名家名作，展覽的作品多而珍貴，因“檔期”太短，展覽以兩次換展的方式進(jìn)行。南京博物館近年來最火爆、最受關(guān)注和歡迎的這個展覽就取名叫做《無盡藏——蘇軾的書畫藝術(shù)精神》。

腦海里一直琢磨著導(dǎo)游小林講解的蘇東坡“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那天，從廣州一回到家里，就迫不及待地從書柜里取出美得不可方物的《無盡藏》展覽圖冊。摩挲良久舍不得放回原處，便把它擱到床頭柜上，一得空就心動手癢免不了翻它一翻。(作者：吳震 編輯：湯偉 責(zé)編：韓同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