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能拿金牌的是極少部分人，但絕大部分運動員每天都在努力，這個過程本身值得被看見、被鼓勵?！痹?025年吳天明青年電影展中，紀錄電影《一百五十秒》引起了觀眾的熱烈反響，不少觀眾認為這部影片展現(xiàn)了藝術體操運動員真實的成長過程。

《一百五十秒》是導演楊少博的首部長片，記錄了陜西省藝術體操隊在備戰(zhàn)第十四屆全運會時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傷病讓這個對配合度要求非常高的集體項目，不得不在大賽前頻繁換人。新人文文的加入，打破了原有的平衡，即將退役的隊長連連因為傷病，最終放棄參加決賽的機會。兩個女孩在備賽過程中命運的交織，展現(xiàn)出她們在傷痛與夢想、關懷與摩擦、集體榮譽與個人追求等困境中做出的堅定選擇。該片先后入圍了第20屆北京國際體育電影周、第十六屆FIRST青年電影展產(chǎn)業(yè)放映單元、中國（廣州）國際紀錄片節(jié)等。

楊少博憑借《一百五十秒》在2025年吳天明青年電影展獲得“觀眾最期待新人導演”榮譽。獲獎當天，楊少博接受本報專訪，回憶了作為新人導演的心路歷程以及創(chuàng)作《一百五十秒》的背后故事。

楊少博

30歲開始

我想創(chuàng)作出一部真正的作品

北青報：在拍攝《一百五十秒》之前，您主要從事的職業(yè)是攝影師，那么您想要成為導演的原因是什么？

楊少博：2018年，我正值30歲。我突然覺得自己在20歲后的這十年把想拍的事情全都拍過了，沒有太多的遺憾。比如我總是去各大音樂節(jié)在臺上臺下拍攝樂隊的現(xiàn)場圖片；還參與了電視劇、綜藝節(jié)目、紀錄片的拍攝；我喜歡籃球，還參與了科比、詹姆斯、杜蘭特等籃球運動員中國行的拍攝——科比去西安兵馬俑的時候，我是站在最前面拍攝的，距離他非常近……回首那個十年，那是我一直在嘗試的過程，不斷尋找令自己真正心動的事情。

但是，當走到了30歲的時候，我感覺自己一定要做出改變，我不能再繼續(xù)以20歲的狀態(tài)去拍攝，我想去創(chuàng)作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作品。

在這個思考的過程中，我曾試著去報考北京電影學院的導演進修班，然而這件事卻刺激到了自己。據(jù)我所知，當時大概有400余人報考導演進修班，最后卻只錄取40人。報考流程只有面試，而我連續(xù)報考了兩年，都沒有被錄取。在面試時，一位老師問我拍過什么，我說我拍過央視的紀錄片。此前，我原本以為拍過央視紀錄片已是很不錯的經(jīng)歷，但那位老師淡淡地回了一句“你拍的都是電視專題片”。這一瞬間，讓我明白我做的這些事情在這個體系里是不被認可的，我參與的項目并不是我的“作品”。那時盡管我更像是一個在漆黑森林里摸不著門路的迷茫者，卻也因此更加想要創(chuàng)作。

2020年，我原有的生活方式被打破，一直不停干活兒的我開始停下來，有了充足的時間思考自己的人生和作品。我復盤了曾經(jīng)參與的拍攝項目，發(fā)現(xiàn)自己的創(chuàng)作想法從未熄滅，并更加確認“拍紀錄片”是我更感興趣的事。接著，我下定決心不能將此事一拖再拖，要著手準備如何組建團隊，真正行動起來。

北青報：您如何關注到“藝術體操”這一選題的？

楊少博：在尋找選題時，我最早確定拍攝的是其他體育項目，但是由于各種原因，最終這幾個項目沒能堅持到最后，都半路夭折了。

但幸運的是，后面恰好接觸到了陜西省藝術體操運動員。我之所以選擇藝術體操運動員這一群體進行拍攝，是因為一開始吸引我的是這項運動傳遞出的美感。這些正值花季的女孩，以及她們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青春氣息，本身就有一種魅力。但是，在拍攝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她們的日常訓練被“艱苦”“汗水”“淚水”這些詞語所占據(jù)，似乎只有在賽場上短暫的時間里才有美的展現(xiàn)。她們沒有走普通女孩的成長之路，而是將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奉獻給訓練場。我希望能留下這些女孩們的成長歷程。

很快我就獲得允許，進入她們的訓練場地開始拍攝。一開始我就想得非常清楚，要拍到她們參加完“全運會”比賽就結束。當然，如果接著持續(xù)拍下去，也是紀錄片常有的制作方式，她們在比賽之后會有不同的人生路徑與成長變化?？墒?，我不想沒完沒了地拍下去，內(nèi)心非常明確，要把這部紀錄片控制在一個合理的范圍之內(nèi)，在最合適的時間結束。所以，我從2020年12月拍到了2021年的10月，這對于一部紀錄片而言，拍攝周期并不算長。

紀錄片的魅力在于

其中一部分是完全未知的

北青報：這部紀錄片的重點并不是雙胞胎姐妹兩人的關系，她們在片中并沒有多少互動，甚至毫無交流，這是為什么？

楊少博：最初，文文是藝術體操個人項目運動員，她是后來被調(diào)入團體之中的。當時，我也在一直觀察每個人，還拍攝了其他小隊員，但最終沒有剪輯到片中。后來，我的確是想將丹丹和文文這兩個姐妹作為切入點進行拍攝，但是如觀眾所見，她們確實很少交流，兩人的性格也不太像。我一開始的設想是她們中間肯定會發(fā)生什么事情，然而她們就算是在訓練時，也不會坐在一起。

她們之間的情感可能與我們想的不一樣。當然，她們也有親密的時候，但在訓練場上可能她們各自都需要去面對自己的挫折與成長。這正是紀錄片的魅力，也許有一部分內(nèi)容是可以預判到的，但還有一部分是完全未知的。

北青報：您為什么會關注到文文，并且將她作為主要人物？

楊少博：我最開始關注到文文是因為她的形象好，同時她具備一部劇情片中主人公的特質，即從“菜鳥”變成了“黑馬”。她從個人項目被選入團體項目之中，相當于她只是一個普通選手卻被調(diào)入新的環(huán)境里，團體的每個人都要重新跟她磨合。她一開始又總是失誤或者沒有做到最好，因此大家總在懷疑把她選入團體項目是否是正確的選擇。然而，我們最后發(fā)現(xiàn)教練們的選擇是正確的，文文成為了令人驚艷的“黑馬”，她完成了很多臨時的要求和動作的訓練，不負期望地參加了“全運會”。

在拍攝初期，我跟教練聊天時，知道了她們想把文文加入到團體訓練，我意識到這應該是一個情節(jié)點，這就是我剛剛所說的“可以預料到的事情”。我希望可以把紀錄片當成類型片或者劇情片去創(chuàng)作，讓大家在觀看時不會感到很無聊。我對自己作品的要求是，只要觀眾在影院里坐下來，我就能讓他從頭看到尾。

北青報：影片還有另外一個主角“連連”，她原本是團體的隊長，是表現(xiàn)最好的成員，但最終因為受傷而退出了比賽，這一部分也是完全未知的。

楊少博：是的。直到現(xiàn)在，我每每看到影片中的連連因為傷勢而錯失參加“全運會”的機會，都會感到遺憾——她努力了11年，那是她參加“全運會”的唯一機會，之后她就要退役了，可是她最終卻沒能走上賽場。

看完《一百五十秒》的觀眾，如果再回頭看一看海報就會發(fā)現(xiàn)，在我設計的海報中，連連仍然站在隊伍的中心位置。這其實是我的一點小心思。她在受傷之前，真的沒有少練過一天，也比其他人做得更好。但就在最后的關鍵時期，連連因傷退出了這支隊伍，她只能在觀眾席看著她們站上領獎臺。因此，我希望至少在電影海報上，連連可以重新回到這支隊伍，再次成為這支隊伍的隊長，同時她也是本片的主角之一。

在她們身上

看到了自己曾經(jīng)歷過的時刻

北青報：150秒是她們比賽的時間嗎？

楊少博：片名的“一百五十秒”，是藝術體操團隊項目的規(guī)定時間，上場的五個人需要表演“成套動作”，而在這150秒的背后，她們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在拍攝時，我越來越覺得，每一個人的人生中，其實都有自己的“一百五十秒”。因為我們都曾在努力準備之后，經(jīng)歷遺憾與成就的不同瞬間。比如，文文常常是自己還沒有準備好，卻突然出現(xiàn)緊急狀況，作為替補的她不得不頂替隊友。但最終，她把握住了機會，收獲了成功；而連連在預賽時摔傷了最終沒能走上賽場，她的全部努力沒能幫助她完成她的夢想，這也是我們普通人在不同場域都有可能會經(jīng)歷的遺憾，我非常能夠共情文文和連連的經(jīng)歷，就拿我來說，我也曾遇到過一些機會，在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需要你頂上去，最終我也是把握住了這些機會，同時也有過鉚著勁兒去做一件事，卻得不到一個滿意的結果。

北青報：在影片的尾聲，當她們登上決賽的舞臺時，您卻沒有完整地拍攝她們的決賽表演，而是利用蒙太奇剪輯，將畫面更多地給了觀眾席上的連連和曾經(jīng)訓練的畫面，這是為什么？

楊少博：這是一種很類型化影像的處理方式。連連說過，她會坐在臺下為她們加油，似乎是自己存在的另一種方式，所以我加入了連連為她們加油和落淚的畫面。

而作為導演，從一開始我便不想去拍攝“全運會”比賽畫面，主要出于兩個原因：一是整部影片的訓練內(nèi)容有很多，其實大家已經(jīng)大概了解了動作和比賽內(nèi)容，我不用再去讓大家看她們重復性的150秒；二是這150秒的比賽內(nèi)容在網(wǎng)絡上都可以搜索到，甚至當時比賽的錄制比我拍攝得更加清楚和全面，所以不需要再從我的作品中看到比賽的內(nèi)容。如果看完影片的觀眾對她們的比賽感興趣，自然會去找來觀看。我也希望大家可以通過這部影片對藝術體操產(chǎn)生興趣，不僅是去觀看她們的賽事，也可以去觀看世界級的藝術體操的表演。

九成內(nèi)容獨立拍攝

憑的是多年的職業(yè)訓練

北青報：她們的日常就是在館內(nèi)訓練，那么您拍攝的素材內(nèi)容會非常龐大嗎？

楊少博：我總共有差不多100天的有效素材。因為在整個的拍攝周期當中，我并不是每天都去拍她們。如果這樣操作，會變成某種形式的鏡頭監(jiān)控，我認為是沒有必要的。所以，我每個月平均拍攝十天。

起初，由于我對整個藝術體操團隊的訓練不熟悉，很多事情無法預料，所以我一開始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而到了后期，她們整個團隊固定下來之后，每天的訓練幾乎是一樣的，我熟悉情況后拍攝也相對寬松一些，包括影片中后期的訓練，我利用剪輯把重復的內(nèi)容壓縮了，觀眾們?nèi)匀荒芨惺艿疆敃r的訓練已經(jīng)很辛苦了。

北青報：這部影片幾乎是您一個人拍攝完成的嗎？

楊少博：是的，百分之九十的內(nèi)容是我一個機位完成拍攝的。但是我還有兩位錄音和三位攝影助理，我們組成了一個小的拍攝團隊。我也知道更多的機位拍出來會更好看，但當時我們根本沒有這個條件。另一個客觀因素是，當時的訓練場館嚴格管控進出人員，所以，我只能用盡量小的團隊來完成大量的拍攝。

因為要拍攝五名隊員和三名教練，兼顧如此多的人物，一開始也費了很多工夫。而后來在剪輯臺整理素材時，我發(fā)現(xiàn)每個人物我都拍到了。雖然最初是“廣撒網(wǎng)”的拍攝方式，但是仍然是有主要人物的，而我在拍攝主要人物時會下意識地用鏡頭拍一下她們身旁的隊員，這也給后面的剪輯留下了很多可能性。

此外，她們在館內(nèi)訓練時，動作會大量重復，這就像是拍攝劇情片的導演一樣，會讓演員一遍遍重復演戲，而我根本不需要去要求什么，她們的日常就在重復著同樣的事情，所以我有很多時間可以去調(diào)整，幫助我補充沒有拍到過的鏡頭。在拍攝過程中也會遇到很多突發(fā)事件，但是我都很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些畫面。我想很多時候這是出于我的職業(yè)習慣，比如鏡頭要怎么搖過去，這是從多年的拍攝經(jīng)驗中訓練出來的下意識反應。

北青報：這是您的長片首作，那么您接下來有什么拍攝計劃嗎？

楊少博：《一百五十秒》是我32歲的時候拍攝的，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37歲了。時光飛逝，所以我更要抓緊時間拍攝下一個項目，繼續(xù)創(chuàng)作下去。我正在拍攝我的第二部紀錄長片，和《一百五十秒》相比是完全不同的內(nèi)容，講述的是一位天才少女的故事。在此次影展結束之后，我會立刻投入下一部片子的拍攝。同時，我非常期待《一百五十秒》能夠盡快和觀眾見面，讓大家看到這群女孩的青春魅力和她們在訓練場上的不易與艱辛。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韓世容

供圖/楊少博

編輯/張楠

排版/王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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