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元易代之際，元好問是一個(gè)不能不過問的文學(xué)大咖，且不說他的文章，他的詩詞作品，也是當(dāng)時(shí)的翹楚，他的詩詞大多深摯沉郁，常有新的見解。

尤其，他的兩首《摸魚兒》的愛情詞，更是光彩奪目，令人感到無比唏噓贊嘆！

這兩首詞，一為雁丘之悲，一為蓮根之痛，交相輝映，共同譜寫著情的本質(zhì)，詠嘆著超越生死的愛情贊歌。

還記得在《神雕俠侶》中，金庸先生給莫愁安排的結(jié)局嗎？

李莫愁在烈火中長吟“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她至死都沒有明白，為什么陸展元不愛她了。情是何物？她一直捉摸不透。那種無比的震撼，回蕩在無數(shù)讀者心間。

然而，少有人知，這首詞其實(shí)還有一位同氣連枝的“姊妹”，其情感之熾烈、命運(yùn)之悲慨，相較《雁丘詞》亦不遑多讓。

下面，就讓我們一起賞析一下這兩首千古的絕唱。

一、《摸魚兒·雁丘詞》

金泰和五年（1205年），元好問遇到了一件奇事：一位捕雁的獵人告訴他，今早捕到一只大雁，可是另一只大雁卻在自己頭頂悲鳴徘徊，久久不離去。

但獵人還是將捕到的大雁殺了，那只在天上徘徊的大雁，居然一頭摔在了地上，殉情而死。

元好問聽后大受感動，于是將這兩只死雁從獵人手里買了過來，合葬于汾水之濱。并名曰“雁丘”，并為這對癡情的大雁寫下了一首詞《雁丘詞》，也就是這首《摸魚兒》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君應(yīng)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dāng)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風(fēng)雨。

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

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開篇一句“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如驚雷炸響，破空而來，奠定了全詞悲慨蒼涼的基調(diào)。

這不是尋常的疑問，而是對人情感本質(zhì)的一問。

“直教生死相許”六字，力重千鈞，將“情”的力量推向極致。

元好問在此處，已不僅是在寫雁，更是在為天下一切至情至性者立言。

問得癡絕、問得沉痛，足以令千古以來的癡男怨女為之動容。詞之妙，在于能于瞬間抓住人心最柔軟處，此句正是典范。

接著，詞人將筆觸轉(zhuǎn)向那對殉情的大雁，描繪它們生前相依為命的場景。

“天南地北”言其路途之遙，“老翅幾回寒暑”寫其相伴歲月之久。

在漫長的生命中，它們共同品嘗“歡樂趣”，也必然經(jīng)歷過“離別苦”。

而“就中更有癡兒女”一句，巧妙地將雁人格化，點(diǎn)明它們的癡情絲毫不遜于人間的兒女。這既是對雙雁情感的升華，也為下文的殉情做了鋪墊。

接下來，是詞人為孤雁立言，想象它失去伴侶后，幸存之雁內(nèi)心的獨(dú)白?！?strong>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構(gòu)建了廣袤、清冷、孤寂的畫卷，猶如未來生活的無盡凄涼與艱難。

“只影向誰去？”這一反問，凄厲無比，將形單影只、無所依歸的絕望心境寫了出來。正是這種對未來的預(yù)判和恐懼，促使它毅然選擇了殉情。

此句情感細(xì)膩，直擊人心，是全詞情感發(fā)展的高潮。

然后，詞境由此轉(zhuǎn)入蒼茫的歷史時(shí)空?！?strong>橫汾路”化用漢武帝《秋風(fēng)辭》“泛樓船兮濟(jì)汾河，橫中流兮揚(yáng)素波”的典故，說昔年帝王巡游的盛況（“簫鼓”），如今只剩“寂寞”與“荒煙”。

古今的對比，更顯當(dāng)下雁丘之地的荒涼寂寥，也為殉情的故事涂抹上了一層厚重的歷史悲涼感。

“招魂楚些何嗟及”源于《楚辭》中的《招魂》篇，“山鬼”亦出自《楚辭·九歌》，總是于風(fēng)雨中哀啼。

詞人感嘆，即便是《楚辭》中那般凄婉的招魂曲，也無法喚回逝去的雁魂，唯有山鬼在風(fēng)雨中為之悲啼。

這進(jìn)一步渲染了悲涼氛圍。

“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此句奇崛警策，是詞人情感的巨大升華。

詞人認(rèn)為，這對大雁的至情，連上天都為之嫉妒，因此它們的命運(yùn)不會像尋常的鶯鶯燕燕那樣，死后歸于黃土，寂寂無聞。

結(jié)尾境界宏闊，“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詞人堅(jiān)信，這對大雁的愛情故事必將流傳千秋萬古，吸引著后來的文人墨客，到此“狂歌痛飲”，憑吊它們的愛情。

這既是對雙雁的贊美，也表達(dá)了情之不朽、精神長存的深刻意義，余韻悠長，令人回味無窮。

二、《摸魚兒·問蓮根有絲多少》

這首詞，也有一個(gè)凄美哀婉、如童話般的愛情故事：

泰和年間，在河北大名府，有一對相戀的青年男女。卻遭到家人的強(qiáng)烈反對，于是這對男女紛紛殉情投河，自殺身亡。不久之后，人們才在水中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尸體。

不可思議的是，這一年那水里的荷花，全都并蒂而開，仿佛在為兩人的愛情故事悲鳴。

故事感人，頗有梁山伯和祝英臺的味道。

當(dāng)作者元好問知道了這件事情后，極為動容、大受感動，于是寫下了下面這一首傳頌千古的詞作。

【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為誰苦？

雙花脈脈嬌相向，只是舊家兒女。

天已許，甚不教、白頭生死鴛鴦浦？

夕陽無語。

算謝客煙中，湘妃江上，未是斷腸處。

香奩夢，好在靈芝瑞露。

人間俯仰今古。

海柘石爛情緣在，幽恨不埋黃土。

相思樹，流年度，無端又被西風(fēng)誤。

蘭舟少住。

怕載酒重來，紅衣半落，狼藉臥風(fēng)雨?！?/strong>

這首詞，不僅抒發(fā)了作者對于愛情的贊美，而且還表現(xiàn)著作者對于爭取愛情自由的同情，其情感更為直切，對封建禮教的控訴也更為強(qiáng)烈，可見元好問開明的思想。

詞人來到殉情之地，見到荷花并蒂而開的奇景，不禁對蓮發(fā)問。

“蓮根有絲”，情思纏綿，生死不斷?！?strong>蓮心知為誰苦”，既指蓮心本身的苦澀，更暗喻殉情男女內(nèi)心的巨大悲苦與絕望。

“雙花脈脈嬌相向”，描繪了并蒂蓮含情相對的姿態(tài)。詞人認(rèn)為，這并蒂蓮就是那對“舊家兒女”的精魂所化，充滿了浪漫主義的色彩，也寄托了人們對愛情的美好祝愿。

“天已許，甚不教、白頭生死鴛鴦浦？”這是全詞最激烈、最沉痛的吶喊！上天對這對男女愛情都認(rèn)可與嘉許了！為什么封建禮教卻不容他們在人間白頭偕老呢？

面對詞人的厲聲質(zhì)問，唯有“夕陽無語”，天地沉默，無言的悲憤和深深的無奈，全都表現(xiàn)了出來。

下片詞人想象這對男女的精魂脫離塵世苦海，徜徉于充滿“靈芝瑞露”的仙境，他們的愛情化作了美好的“香奩夢”。

然而，“人間俯仰今古”一句，又將思緒拉回現(xiàn)實(shí)，感慨在歷史的長河中，這樣的悲劇不過是一瞬間之事，充滿了人世滄桑的悲涼。

“?？菔癄€情緣在，幽恨不埋黃土”，這是對愛情堅(jiān)定不移的信念。即使海枯石爛，他們至死不渝的情緣也必將長存于世。

之后，詞人聯(lián)想到韓憑夫婦死后化為相思樹的傳說，“流年度”感慨時(shí)光流逝，“無端又被西風(fēng)誤”暗喻美好的情感總被無情的外力（封建勢力）所摧殘。

一個(gè)“又”字，道出了這種悲劇在歷史長河中，是多么的普遍！令人唏噓不已。

結(jié)尾含蓄蘊(yùn)藉，詞人駕小舟稍作停留，憑吊感懷。他心中涌起深深的感慨：只怕將來載酒重游之時(shí)，眼前這象征愛情的并蒂紅蓮，已在風(fēng)雨的摧殘下，花瓣零落，一片狼藉了。

畫面凄美，情感無盡。

元好問的這兩首《摸魚兒》，真是愛情詞中最美好的“姊妹篇”，生死戀情，悲憤、同情、不朽，蒼涼渾厚，意境開闊，哀婉直切，又充滿了對現(xiàn)實(shí)悲劇的控訴。

情之深、情之切、情之真，自然流露而出，真是愛情詞中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