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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嘉銓）

清朝乾隆四十六年，春。

春天雖然到了，但是尹嘉銓的心里卻一點也不覺得暖和。

怎么回事兒，尹嘉銓以前是朝廷命官，而且還是三品官，是個部級干部，想當(dāng)年那是很風(fēng)光的，只不過現(xiàn)在退休了，返回了河北老家養(yǎng)老。

按理說，在官場上四平八穩(wěn)一輩子，從從容容的退下來了，這就不容易，也該享享清福了，但尹嘉銓心里一直有個事兒他過不去。

什么事兒呢？有關(guān)于他父親尹會一。

老父親已經(jīng)故去三十多年了，生前曾經(jīng)擔(dān)任的最高職務(wù)，是河南巡撫，這也是了不得的大官。

父親是善終，但美中不足的是，父親死了之后，朝廷一直沒有給父親一個謚號。

什么叫謚號？

就是一些比較重要的官員死了之后，皇帝根據(jù)他一生的功勞和品行，給他一個評價性的稱號，比如文正，忠勇等等，這可以說是古代做臣子的最高榮譽(yù)之一了。

尹會一為官時，以孝順父母出名，十里八鄉(xiāng)都知道這是個孝子，乾隆皇帝甚至還寫詩表揚過尹會一：

聆母多方訓(xùn)，于家無閑言。

麻風(fēng)誠所勵，百行此為尊。

名壽輝比里，考茲萃一門。

猶聞行縣日，每問幾平反。

這首詩，被尹家奉為傳家寶，尹家上下日日吟誦，倒背如流。

尹嘉銓沒事就尋思，您說皇帝這御制詩都給了，怎么就不能再給個謚號呢？

興許皇帝是大忙人，把這茬事兒給忘記了？

尹嘉銓很快打定主意，他要為父親爭取到這一份榮譽(yù)。

乾隆四十六年的時候，皇帝正好西巡，不在紫禁城，而住在保定的行宮里，這算是便宜尹嘉銓了，因為他老家就在河北，找皇帝也方便了，但當(dāng)時尹嘉銓的歲數(shù)也比較大了，腿腳不利索，所以這個事情，他就交給了他的三兒子尹紹淳，讓尹紹淳去拜見皇帝，并且呈上自己寫的奏折。

奏折的內(nèi)容倒也很簡單，就是懇請皇帝看在自己父親尹會一生前如此孝順父母的份上，能不能在父親死后多年給一個謚號。

為了證明自己這個請求的合理性，尹嘉銓還在奏折中強(qiáng)調(diào)，說一來皇帝您給我父親寫過御制詩，這就是對他的認(rèn)可，既然您認(rèn)可他，那么給個謚號問題也就不大，二來本朝曾有個叫做陸隴其的大臣，康熙三十一年去世，隔了很多年，到乾隆元年您也給他追封了一個謚號，這說明以前就有這樣的例子，所以這也不算破例。

尹嘉銓以為，自己的請求就是水到渠成的一樁小事，但沒想到他很快就碰壁了，皇帝看完他的奏折之后非常的生氣，批復(fù)說：

給官員謚號，這是國家大典，是非常慎重的事情，怎么能你想要我就給你呢？你貿(mào)然上了這么一封奏折，我本來應(yīng)該治你的罪過，但是看在你不是為你自己邀功名，而是為了你的父親，所以這次我就饒了你，你以后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待在家里，再敢胡鬧，罪過可就大了。

（晚年乾隆帝）

康熙，雍正，乾隆三代皇帝，乾隆是最不好伺候的，因為乾隆其人，喜怒無常，陰晴不定，很少有人能摸透皇帝的心思，而且和父親雍正一樣，乾隆最喜歡整治大臣，張廷玉就是最好的例子，現(xiàn)在乾隆給了你這么一個十分嚴(yán)厲的批復(fù)，如果尹嘉銓是個明白人，肯定是嚇出一身冷汗，趕緊磕頭謝恩，從此閉嘴，再不敢生事，但說出來您都不信，皇帝的批復(fù)剛下來，尹嘉銓的第二封奏折就送上去了。

這封奏折，內(nèi)容就更加離譜了，尹嘉銓這一次不僅再次請求皇帝給他父親一個謚號，甚至還要求皇帝把他父親的牌位放到孔廟里，讓父親可以和歷朝歷代的那些頂級大儒和名臣一起接受后世讀書人的供奉。

這還不算，他還指手畫腳的說，依臣來看，本朝的湯斌，范文程等一些官員，他們都有資格從祀文廟，既然他們有，那我父親必須也有。

得了，這是鬼迷心竅，指示上皇帝了。

乾隆皇帝非常之生氣，簡直氣炸了，朱筆一揮，只批復(fù)了一句話：

竟大肆狂吠，不可恕矣！

這個尹嘉銓，簡直就像一條瘋狗一樣亂叫，絕對不能饒恕他。

罵完之后，乾隆還不解氣，立刻下達(dá)命令，逮捕尹嘉銓，把他抓起來，投入刑部大牢，順便把他的家給抄了。

抄家，無非是抄一些金銀細(xì)軟，抄財產(chǎn)嘛，但是這對尹嘉銓來說還在其次，他一生倒不愛錢財，唯一愛好，就是書，他喜歡寫書，喜歡編書，還喜歡藏書。

所以乾隆皇帝特別指示，說仔細(xì)查一查他寫的書，記的筆記，以及他和別人往來的信件，看看里邊有沒有什么狂妄反動的話。

尹嘉銓的書還真是多，后來根據(jù)統(tǒng)計，查抄出套書三百多，散裝書也有一千五，刻書的木板還有一千多塊，加起來結(jié)結(jié)實實的裝了十來箱子。

皇帝指示，審案的官員不敢怠慢，在這茫茫書海里查找尹嘉銓的罪證，還真查出不少東西來。

拿著這些罪證，欽差開始了對他的審問。

尹嘉銓自己寫的一本《近思錄》里，尹嘉銓把父親封為當(dāng)世大儒，給予了相當(dāng)之高的評價，說父親是顏回，曾子那樣的圣人，朝廷認(rèn)為這個舉動，膽子很大。

尹嘉銓說，是自己糊涂，自己狂妄，以后不了。

尹嘉銓自己編寫的家譜，用的是宗廟，宗器這樣的字眼，尹嘉銓的母親病故，尹嘉銓用“薨”來形容，而“薨”其實是王爺公主專用的字。

尹嘉銓解釋說，這些字自己都是從古書上看的，隨手用的，沒細(xì)想過，以后不用了。

尹嘉銓自己的一本詩文里，有“天下大慮，惟下情不通為可慮”一句，翻譯過來的大致意思是，皇帝不了解民間疾苦。

尹嘉銓說，我這就是泛泛而談，我說皇帝不了解民間疾苦，我說的是以前那些朝代的皇帝，而不是現(xiàn)在的當(dāng)今圣上。

尹嘉銓編寫一本《多病徒傳》，書中寫“子欲為帝者師”，這意思是你尹嘉銓想要做皇帝的老師，是嗎？你真是大逆不道。

尹嘉銓說，《漢書·張良傳》有云：學(xué)此則為帝者師矣，意思是像張良那樣的人學(xué)習(xí)，就可以成為王佐之才，我在文章中只是援引這句話，沒有別的意思。

尹嘉銓在很多個人創(chuàng)作的書籍中，說想要記錄當(dāng)年父親和皇帝之間的一些事情，但因“密奏之事不載”，朝廷問他，說你父親和皇帝從來都只是普通君臣的關(guān)系，什么時候上過密折？你敢編排皇帝？

尹嘉銓說，自己不過是為了想要體現(xiàn)出父親和皇帝的關(guān)系親密才這么寫的，其實沒有密折，都是自己虛構(gòu)出來的。

再翻閱尹嘉銓自己的書信和筆記，還查出一樁私事——尹嘉銓想要娶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姑娘做妾，但老姑娘不嫁，尹嘉銓很感動，認(rèn)為人家有氣節(jié)，還專門寫了一篇文章表揚人家。

（鋃鐺入獄）

其實，欽差們對尹嘉銓的審訊，似乎是有問題的。

他們審訊尹嘉銓，目的不是為了查清他“是否做了某件事”，而是為了證明“他為什么做某事”，所以他們斷章取義，深文周納，還混淆概念，上綱上線，甚至還公私丑化，想要全面打倒。

整個審訊的邏輯是，因為你本質(zhì)是狂妄，你大逆不道（由你的書籍證明），所以你才會上奏折，而你上的奏折，又反過來證明了你的狂妄，這是一個無法掙脫的邏輯閉環(huán)。

最終，朝廷里的官員合議，認(rèn)為尹嘉銓沖撞圣人，逾越禮制，還誹謗皇帝，應(yīng)屬大逆之罪，給他定了一個凌遲處死。

報到乾隆皇帝那里，皇帝反而“開恩”了，說凌遲還是算了，直接絞死就行了。

尹嘉銓死了，但是事情還沒結(jié)束，皇帝余怒未消，又要求全面銷毀尹嘉銓創(chuàng)作過的所有書籍，一本都不許留下。

因為皇帝認(rèn)為，尹嘉銓的思想是有毒的，不能流傳出去害人。

于是，一場全國范圍內(nèi)的焚書運動開始了，圣旨由京師發(fā)到全國各地，尤其是尹嘉銓生前履職過的地方，更是嚴(yán)格查處，各省的總督，巡撫全都行動了起來，命令下屬各縣，翻箱倒柜的查，無論是書店，學(xué)堂，私人藏書家，甚至是寺廟道觀都不能放過，只要發(fā)現(xiàn)尹嘉銓寫的書，或者他為別人的書寫的序，以及他刻的板，都要立刻上繳，送到京師統(tǒng)一銷毀。

甚至就連尹嘉銓題字的石碑，也要把拓片追回來燒了，碑身也要磨平。

這些承載著一個人畢生思考的紙張，在熊熊烈火中化為了飛舞的灰燼，最終消散在了風(fēng)中。

尹嘉銓或許到屠刀懸頸的那一刻也想不明白，自己不過是想要為父親爭取一點點的榮譽(yù)，怎么就會落到這樣的一個下場...

參考資料：

《清高宗實錄》

《健余先生文集》

《博陵尹氏家譜》

黃波.“帝王師”:文人的迷夢.社會科學(xué)論壇,2002

金新秀.尹嘉銓宦跡考略.保定學(xué)院學(xué)報,2016

林鵠.本朝無名臣亦無奸臣——乾隆年間的尹嘉銓案.讀書,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