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7月5日凌晨三點，你該上路了?！豹z警的話音剛落，丁默邨一個激靈，從木板床上栽了下來。這個細節(jié)后來被同監(jiān)號的犯人反復提起——那一刻，這位昔日上海灘“丁屠夫”臉色煞白，嘴里只?！皠e、別、別”三個字。

倒回二十個月，1945年日本宣布投降，汪偽集團轟然散架。和多數(shù)漢奸一樣，丁默邨第一反應不是認罪，而是找退路。他先給戴笠發(fā)加密電報，再托人在重慶幫他“洗白”。不得不說，他對情報渠道的掌控依舊老辣，只可惜時運站在了人民一邊。戴笠1946年春機毀人亡，丁默邨賴以藏身的那條線也隨之斷掉。

南京當局面對遍地請愿的遺屬和市民游行，不得不作出姿態(tài)。1946年3月，丁默邨在蘇州石路一家小客棧被抓，當場搜出兩把盒子炮和一沓金圓券。審訊記錄里寫著一句口頭禪：“我是做事的人，不是做決定的人。”聽上去想推責任，骨子里卻透著刁滑。

有意思的是，國民黨對他并非馬上亮刀。高等法院先后發(fā)了三次通告，給他足足半年時間讓他“補充材料”。名義上程序正義，實則想從他嘴里掏情報。丁默邨也不傻，一邊交待小案子，一邊拼命刪改核心機密，典型“掏空式”招供。

1946年9月21日那場公開審判，南京城幾乎萬人空巷。檢察官羅列的罪狀光編號就有三十七條：暗殺、綁架、販毒、劫財、縱火……條條帶姓名、帶時間、帶地點。“76號”的檔案終究沒有被他燒凈。坐在被告席上，他抖著手遞交長達兩萬字的《自白書》，把自己包裝成“受命于政治漩渦的悲劇人物”。庭內(nèi)外噓聲一片。

審判推到最高潮，是三位幸存者當庭指認。楊虎、陳連升、周素清先后露面，袖口里那一道道舊疤觸目驚心。三人異口同聲：“就是那個人，抓、審、打都是他下的令！”丁默邨低頭不語，只拿舌尖濕潤嘴唇，像極了被逼到死角的獾。

1947年2月8日判決書正式落槌：死刑，立即執(zhí)行。然而真正執(zhí)行拖到了夏天，原因并不復雜——家屬四處活動，希望改判無期。此段時間里，丁默邨在老虎橋監(jiān)獄養(yǎng)成了怪癖，每天黎明時分摸脈搏，記心跳。獄友回憶，他常念叨一句話：“活一天算一天，橫豎都是賺的?！?/p>

值得一提的是，他甚至請了算命先生。對方掐指一算：“端午前后三日，小心?！倍∧椥乓詾檎妫宋绻?jié)當天緊張到幾乎暈厥，偏偏行刑令遲遲未下。劫后余生的錯覺讓他夜里嗑瓜子、講上海黑話吹牛，自稱“真命不該絕”。結(jié)果剛過一個月，獄警推門而入，終局來了個措手不及。

行刑當日，南京陰云低垂。丁默邨被拎到走廊，他的腿立刻軟了。一名法警皺眉：“自己走，別臟了地。”這話把他嚇得尿濕囚衣，整條褲腿發(fā)黃發(fā)臭。圍觀的看守評語只有四個字——“惡犬末日”。

一路到刑場，他試圖套近乎：“我家里還有老小，能否……”話未說完，黑布蒙上雙眼。槍聲兩下，身體前傾，一腳踢翻身下木凳。記錄員寫道：“行刑順利，無他?！边@簡單五字，結(jié)束了一個屠夫的生命，也給無數(shù)被害者的家屬送去遲來的答案。

回看丁默邨的前半生，路徑并不復雜：私塾—共青團—國民黨—軍統(tǒng)—汪偽。“往哪吹風就朝哪倒”，一句話概括。讀他的履歷，能察覺一個危險公式：能力加野心減掉底線，結(jié)果只能是罪惡。新舊檔案交叉比對，丁默邨直接或間接導致的死亡數(shù)字，學界普遍認定在三千人以上。這個數(shù)字每出現(xiàn)一次，常德老家就有人在祠堂貼白紙，表示與之決裂。

1949年后，上海市委社會部清理舊案，發(fā)現(xiàn)丁默邨在1943年用名“丁梅生”簽發(fā)過一份處決令，受害者恰是執(zhí)行地下情報的大學生。案卷邊角有一行鉛筆字：“以資警戒?！边@行字直到今天仍讓研究者心里發(fā)寒。

有人問，丁默邨有沒有悔意？從最后的表現(xiàn)看，他害怕死亡，卻從未真正悔罪。怕死是動物本能，悔罪需要人性光亮——可他早在76號的酷刑室里，把那點光亮親手熄滅了。

對于歷史寫作者而言，丁默邨并非個案，而是淪落者的鏡像。亂世里，選擇比能力更重要。一旦站錯隊，走到黑就只剩深淵，再高的權(quán)位、再厚的家底，也換不來子彈的偏離。今天研讀此案，不是為了快意恩仇，而是提醒后來者：當利益呼嘯而來，底線若失，一切盡毀。

行文至此，丁默邨的結(jié)局已無懸念。那口子彈劃開的血洞，比任何嚴詞控訴都有說服力。罪惡不是抽象名詞，它在南京城外的荒草地里，留下一個沉重又冰冷的橫躺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