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10月的北京，天色尚未放亮，許世友在人民大會堂外抽著旱煙，等著進屋見主席。走進屋，他一句寒暄沒說，直接開口：“主席，前線缺猛將，王近山閑在河南，怪可惜?！泵珴蓶|抬頭，笑也不是，板臉也不是，手里那支鉛筆在桌上點了兩下：“你說的那個‘王瘋子’？”“就是他！”許世友聲音不低，“要打仗，他合用?！眱扇藥拙鋵υ?，把一個沉寂五年的名字重新推到臺前。

彼時的王近山，在周口農場天天扛麻袋，偶爾擦拭那幾把被收走前的手槍舊照片。降為大校，黨籍沒了，他嘴上硬，心里堵。有人勸他多喝口熱水，他回一句：“熱水治不了這病?！蹦菐啄?，他反復琢磨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農場的——從太行山血拼日軍到重慶大學演講，再到1964年一紙離婚報告鬧進中南海，事情像石子落水，圈圈漣漪最終收不住。

時間倒回抗美援朝。1951年初冬，長津湖西側，王近山領一個加強團硬插美軍側翼。雪夜里，他撲在電臺前一句“跟我走”就沖出去，身后炸點連成一條火線。回國立功那天，他在功勞簿后寫了三個字：還不夠。戰(zhàn)功大，卻沒想到私事能讓自己跌得這么狠。1964年春，他與韓岫巖的爭吵愈演愈烈，槍被上交那晚，王近山一句“兵器沒了，骨頭還在”頂住檢查組，卻頂不住心里的塌方。處分決定下來，他只說一句：“走。”從此一身灰塵。

許世友那番“放虎歸山”奏效。1970年初，中央軍委任命王近山為南京軍區(qū)副參謀長，黨籍恢復。他背著鋪蓋卷進南京，站在軍區(qū)大門口愣了半分鐘，隨后抬腿進門：“又見老部隊，算我撿回半條命。”白天，他鉆作戰(zhàn)室研究地圖；夜里，捧著《蘇德戰(zhàn)爭回憶錄》熬到燈絲發(fā)紅。有人打趣他：“瘋勁兒還在。”他咧嘴：“不瘋，人就廢了?！?/p>

可身體一直在透支。1978年4月下旬，他突發(fā)劇痛，被送進南京軍區(qū)總醫(yī)院。檢查結果出來，肝、腎全是問題。醫(yī)生低聲交流，他側耳聽見，揮手：“別念病句?！比欢逶乱蝗樟璩浚》繜艄鈶K白，呼吸機嘶啞，所有指標往下跳，唯獨心電曲線頑固地劃著弧線。主治醫(yī)師嘆氣：“這顆心太硬。”

軍區(qū)政治部開始起草悼詞，措辭謹慎——“原南京軍區(qū)副參謀長”，規(guī)格只是副兵團級。稿子送北京，鄧小平看了兩遍，拿起筆，在“副參謀長”上劃掉，寫下“顧問”二字，又添一句“著名戰(zhàn)將”。文件當天打印，打上“急件”寄回南京。五一到五月十日，任命公文通過、宣布、生效，程序一步不落。奇怪的是，王近山的心臟就在這十天里頑強跳動，沒有提前停擺，像是等一個交代。

五月十日午夜，監(jiān)護儀驟然平直。南京軍區(qū)旋即通知各方：治喪按大軍區(qū)正職規(guī)格執(zhí)行。原定容納五百人的追悼會，來了足足一千人。老戰(zhàn)友不少上了年紀，站兩小時腿都抖，沒人肯先走。悼詞宣讀到“著名戰(zhàn)將”時，好幾雙手抹眼角卻又挺直了腰板。有人低聲嘀咕：“他這口氣沒白撐?！?/p>

此刻醫(yī)院另一頭，韓岫巖坐在空蕩走廊，手攏著電話機，聽說自己仍被排除在名單之外，她沉默良久，只說一句：“他脾氣當年什么樣，現(xiàn)在還什么樣。”電話那端沒人接話。兩人從太行山一路走到重慶，再走散到周口，如今只剩冷清走廊提醒她一切已成定局。

王近山留下的東西很簡單：一本磨得發(fā)亮的《孫子兵法》、幾張黑白老照片、兩封未寄出的信和一枚因為連年擦拭而掉漆的勛章。整理遺物的戰(zhàn)士發(fā)現(xiàn)信里寫著：“若有一日重披軍裝，愿再帶一營兄弟夜襲敵后，如不能，死也要在軍號聲里?！闭Z氣還是熟悉的狂。

南京軍區(qū)為他奏起哀樂時，長江邊的江風很大。戰(zhàn)士們把他的骨灰盒送上軍車，車蓋是淺綠色帆布。有人說，這顏色對王近山再熟不過——從太行到朝鮮，他一直與這抹軍綠色纏在一起。待遇提高、悼詞改動，不過是讓歷史在最后關頭補齊了應有的一筆，而那顆跳到最后一刻的心臟，像在親自確認：事情妥當，可以收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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