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歲那年，弟弟惹了同村最兇的王二牛。
為了護著他跑，我被按在了做肥料的糞桶里。
我不敢弄臟家里，在冰冷的溪水里洗干凈才回家。
剛進門，媽媽卻一腳踢在我的肚子上。
“許琳知！讓你看好你弟弟，你跑出去瘋玩掉糞坑了是不是？”
“滾出去跪著，今天不許吃飯?！?br/>奶奶嘆氣：“惠香，你別這樣，知知還是個孩子。”
媽媽卻摔了筷子，指著我生氣大罵。
“要不是她三年前抱了耀祖出去，她爸也不會被人販子捅死，這是她活該！”
我跪在外面，看見長凳底下放著的“百草枯”。
奶奶從不讓我們碰，她說吃了這個就和爸爸一樣回不來了。
晚上，我捏著鼻子，喝了一大口。
去找爸爸，就不會給媽媽添麻煩了。
……
百草枯很苦，很辣。
我吃了大半瓶，又惡心地吐了不知多少。
直到藥水見底我才放下。
肚子火燒地難受，我聽到房間里媽媽叫喚。
“許琳知，你要凍死你弟弟是不是！還不快打熱水過來！”
沒照顧好弟弟感冒的時候，媽媽就會拿帶倒刺的藤條抽我。
我最怕惹媽媽生氣，趕緊拎著熱水的桶子進房。
水盆里，弟弟光著身子正要往外跑。
媽媽坐在小板凳上拉著他，溫柔哄著。
“我們耀祖乖啊，澡洗完了，媽媽晚上給你講兩個故事好不好？”
弟弟出生后，媽媽就沒給我講過故事。
因為晚上媽媽從不帶著我睡，嫌我干一天活臟。
想到馬上就要見到爸爸，我突然有些貪心：“媽媽，我也想聽……”
我剛一張嘴，喉嚨里又沒來由的覺得惡心。
難聞的白沫混著褐色的水吐了出來。
媽媽大叫一聲，拎著我的衣服把我推到地上。
“掃把星要死啊你！”
“惡不惡心，地都搞臟了，你看你弟弟不順眼是不是！”
奶奶聽到動靜推門進來，把我扶起來。
“是不是晚上沒吃東西，餓急眼了？”
媽媽抱著弟弟站到一邊，急忙給他套上新衣。
又斜睨我：“她今天活都沒干，吃什么飯吶！”
“她就是故意的，看到我在給耀祖洗澡就來惡心我！”
弟弟穿好衣服跑到我面前，從口袋里掏出一顆奶糖給我。
“姐姐，你餓了吃糖……”
媽媽很在意我的，她說我吃了糖牙齒會長蟲。
所以就算我現在嘴里苦得厲害，舌尖都發(fā)疼，也搖頭沒接。
媽媽冷哼一聲，說了句什么“不識好歹”，拉著弟弟就去了客廳。
沒一會，外頭就響起動畫片的音樂。
肚子不知道為什么一陣一陣地疼了起來。
但我還是找來掃把和土灰，想把房間打掃干凈。
奶奶幫我一起鏟了灰，在旁邊嘆氣。
“知知你別多想，你弟弟年紀小，你媽才多照顧他?！?br/>“但她也很愛你啊，不然怎么會把你生下來。”
我說：“我知道?！?br/>媽媽雖然總說我是掃把星，但對我很好。
別人都要上學做作業(yè)，我只用干活和照顧弟弟。
砍柴砍的多了，媽媽也會獎我一塊雞骨頭。
大雞腿要給弟弟，因為他在長身體。
冬天時，媽媽會把她的舊衣服用剪刀剪一剪丟給我，然后帶弟弟去買新棉衣。
雖然不合身，但我很喜歡，因為有媽媽的味道……
天色已經不早，收拾完，奶奶哄著我上床。
我肚子里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攪，疼得整個人開始胡言亂語。
我說：“奶奶，我想上學，她們說學校里好多小朋友一起玩……”
奶奶又像往常一般和我講。
“知知是女孩子，所以不用上學?！?br/>我疼出來了眼淚：“可是隔壁的喜樂也是女孩?！?br/>奶奶搖頭：“那是因為她沒弟弟?！?br/>“知知你要記得你是姐姐，要好好照顧耀祖?！?br/>“等你們長大就好了，不然以后村里人會說我們家沒男人要欺負我們的?！?br/>是啊，因為弟弟年紀小，而我是姐姐。
迷迷糊糊我想起了小的時候，媽媽出門一趟就會給我?guī)Ш每吹耐尥蕖?br/>會抱著我講故事哄睡，會教我讀書認字。
也會捏著我的臉說：“知知是媽媽最重要的寶貝。”
長大……就好了嗎？
可為什么我覺得永遠不會長大才是最好的。
想著想著，我摸到了臉上的一片濕潤。
奶奶忽然坐著喊起來：“知知！知知你怎么了？”
她著急地抱著我沖出門，媽媽聽到動靜打著燈出來：“怎么了？”
院子里的鎢絲燈泡亮了起來。
“知知！”
媽媽頭一次在我面前露出錯愕的表情：“快！快送去醫(yī)院！”
我費力睜開眼，才看到自己手上沾濕的紅色——好像是血。

一路顛簸，我被送到了醫(yī)院。
喉嚨里燒灼的疼讓我忍不住發(fā)抖，意識也開始模糊。
我聽見一個嚴肅的男聲：“準備洗胃。”
我被推進了一個叫急救室的房間。
咸味的水順著鼻孔的管子灌進來，像吹氣球似的要把我撐破。
我吐了一遍又一遍，就連床上都沾滿污漬。
好痛，好痛。
我不想去見爸爸了，我想回家。
“嗚……我不……”
混沌中，我掙扎著起來。
好多穿著白大褂的叔叔阿姨又上來用力把我按在床上。
我想哭卻哭不出聲，他們繼續(xù)用水淹我的喉嚨。
直到天亮，我才聽到領頭的醫(yī)生叔叔把媽媽叫進來。
“孩子還小，洗胃只能到這種程度了，但是目前還沒脫離生命危險?！?br/>媽媽又變成了那副冷淡模樣，不管不顧地就來病床上拉我。
“死丫頭，我就知道沒什么事，害得我一晚上都沒睡！”
“一天到晚就會裝可憐是不是？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冤枉錢嗎？”
我沒有力氣，巨大的動作一下就讓我摔在了地上。
渾身的骨頭都好像斷了，我用力發(fā)出聲音：“媽媽……”
醫(yī)生急忙攔住媽媽。
“您在做什么！不能帶孩子走?！?br/>“我們懷疑她誤食了百草枯，化驗結果還沒出來……”
聽到這句話，媽媽甩開醫(yī)生的手。
“百草枯？騙誰呢！”
“我還不了解自己女兒？”
她冷臉看我：“她除了演戲，就沒那個膽子！我看你們就是想多收錢吧！”
媽媽說完，拽住我的頭發(fā)把我從地上提起來。
“昨天難怪不吃飯也不喊餓，誰知道你在外面亂七八糟的吃了什么東西。”
手上的針管被扯掉，血珠順著手背流下來。
我疼得眼淚直掉，啞著嗓子哭出來。
“媽媽……疼，不舒服……”
醫(yī)生輕聲問我：“小妹妹，你是不是喝了那種很苦很苦的藥？”
我下意識看向媽媽。
她狠狠瞪著我，像要把我生吞。
“死丫頭，你要是敢撒謊我就撕爛你的嘴?！?br/>媽媽對我這么好，我怎么能再花她的錢添麻煩呢？
這樣想著，我對醫(yī)生搖了搖頭。
媽媽一把推開他：“看到沒有？再攔我就投訴你！”
醫(yī)生還想說什么，媽媽已經拽著我往外走。
我隱隱約約聽到身后有人嘆氣。
“算了吧，要真的是百草枯，洗胃都沒用。”
“神仙來了也救不回來……”
我腳軟得站不穩(wěn)，喉嚨里那股腥甜又涌上來，卻什么也吐不出。
可我只能緊咬著唇，不敢露出半點異樣。
奶奶等在門口，著急地迎上來。
“知知是什么毛??？醫(yī)生怎么說？”
媽媽冷哼了一聲：“她能有什么事？不還好好站在這兒嗎？”
“昨天亂吃了東西，就是想躲懶不干活唄?！?br/>“快走吧，還要趕車呢，耀祖還在家。”
我昏昏沉沉跟她們走到汽車站門口。
媽媽突然在一個糖葫蘆攤前停住腳步。
她摸著口袋，走過去掏錢。
“給耀祖帶兩串，他肯定喜歡。”
記憶里很小的時候，媽媽每次趕集都會給我?guī)н@種又大又甜的糖葫蘆。
我總是吃得滿臉糖渣，逗的爸爸媽媽發(fā)笑。
“哎呦，我們家怎么還有個小花貓??！”
想起那糖，嘴里似乎有回甜，將滿口的苦澀都壓下去了幾分。
奶奶見我盯著，問我：“知知，你想不想吃？”
我剛想說話，媽媽就已經包了東西回來。
“她配吃什么？折騰我們一晚上還浪費這么多錢，我沒揍她就算好了?！?br/>“白跑一趟醫(yī)院，就該讓她吃個教訓?！?br/>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地咬上了一口，酸酸麻麻。
我強撐著露出乖巧的笑：“奶奶，我不愛吃?！?br/>一回到家，媽媽便迫不及待去鄰居劉嬸嬸家接了弟弟。
滿院子都能聽到她的笑聲。
“寶貝，看媽媽給你帶什么啦？”
弟弟歡呼著跑出來：“是我最喜歡的糖葫蘆！”
溫馨的一幕里，我如同一個陌生人。
肚子又開始疼了，像是有無數小蟲在里面吃我的肉。
恍惚抬頭，我似乎看到了爸爸的身影在不遠處向我招手。
我忽然扯住奶奶的衣角。
“奶奶你看，爸爸來接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