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搬來那天是周五。

我下班回家,看見客廳多了三個紙箱子,臥室門緊閉著。老公在廚房做飯,圍裙系得歪歪扭扭,看見我就說:"我媽今天搬過來了,你先坐會兒,馬上開飯。"

他說得很輕,像在說今天多買了兩斤菜。

我把包放在沙發(fā)上,盯著那些紙箱子。婆婆住在離我們?nèi)镜罔F的老房子里,一個人過了八年。公公去世后她堅持不跟我們住,說習(xí)慣了自己的地方?，F(xiàn)在突然搬來,連個招呼都沒打。

"為什么?"我問。

"她想換換環(huán)境。"老公不看我,專心翻著鍋里的菜。

我沒再問。結(jié)婚七年,我跟婆婆的關(guān)系說不上好,但也沒到僵的地步。逢年過節(jié)去她那兒吃飯,她做一桌子菜,我?guī)兔κ帐巴肟?各自客氣著。她不干涉我們的生活,我也不多管她的事。這樣挺好。

晚飯時婆婆才從房間出來。她瘦了,臉色發(fā)青,走路時扶著墻。我下意識站起來想扶她,她擺擺手:"不用,我自己能走。"

坐下后她看著滿桌子的菜,筷子拿起來又放下。老公給她夾了塊紅燒肉,她盯著那塊肉看了很久。

"我吃素。"她說。

"什么時候開始的?"老公愣住。

"一個月前。"

氣氛一下子凝住了。老公看看我,我低頭吃飯。桌上八個菜,七個都是葷的。婆婆只能吃那盤清炒菜心。

"媽,您怎么不提前說一聲?"老公有點急。

"我以為你們會問。"婆婆的聲音很平靜,但我聽出了什么。不是埋怨,是失望。

我放下筷子:"明天我去買點素菜,您想吃什么跟我說。"

她看著我,眼神復(fù)雜:"不用麻煩。我自己去買就行。"

"一起住了,哪有什么麻煩不麻煩的。"我說這話時覺得自己像在背臺詞。

那頓飯吃得很沉默。婆婆吃了半碗飯就回房間了。老公收拾碗筷,我坐在沙發(fā)上刷手機。過了一會兒他坐到我旁邊,說:"我媽最近身體不太好。"

"生病了?"

"查出糖尿病,還有輕微的心臟問題。"他頓了頓,"醫(yī)生說最好別一個人住。"

所以不是想換環(huán)境,是不得不搬過來。我突然明白婆婆今天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了——她不想來,但沒辦法。

接下來幾天我特意早起給婆婆做早飯,素包子、白粥、煮雞蛋。她每次都說謝謝,然后一個人坐在餐桌邊慢慢吃。我去上班時她還在吃,回來時她已經(jīng)把碗筷洗干凈放好了。

周三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公公還活著,坐在我們家客廳里,婆婆給他泡茶。公公說:"這茶不對。"婆婆說:"是你記錯了。"兩個人吵起來,越吵聲音越大。我在夢里想勸架,但發(fā)不出聲音。

醒來時是凌晨三點。我口渴去倒水,看見婆婆房間的燈還亮著。門沒關(guān)嚴,我聽見她在打電話。

"我知道你忙...不用來看我...我挺好的...真的挺好的..."她的聲音很輕,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

我站在門外,手里端著水杯。那一瞬間我想起一件事:公公去世后的頭兩年,婆婆幾乎每周都來我們家吃飯。后來突然就不來了。我問過老公,他說是婆婆覺得麻煩我們。我當(dāng)時還松了口氣。

現(xiàn)在想想,也許不是她覺得麻煩我們,是她感覺到了什么。

第二天晚上我特意早回家,想跟婆婆好好聊聊。進門時她正在陽臺上澆花。那是她搬來后買的幾盆綠蘿,說是凈化空氣。

"媽,我想問您件事。"我走過去,"您為什么要吃素?"

她手上的動作停了停:"你們不都不信這個嗎?"

"我是想知道真實原因。"

婆婆放下水壺,看著遠處的樓房:"你爸走之前,最后一頓飯吃的是我做的紅燒肉。他說好吃,讓我多做點。結(jié)果當(dāng)天晚上就心梗走了。"她的聲音很平,"醫(yī)生說他血脂高,不該吃那些東西?？晌易隽艘惠呑?他也吃了一輩子,從來沒事。偏偏那一次..."

我站在她身后,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戒肉不是信佛,就是不想再碰那些東西。"她轉(zhuǎn)過身看著我,"但我知道,這給你們添麻煩了。"

"沒有麻煩。"我說。

"有的。"她很平靜,"我看得出來。你們結(jié)婚這些年,我一直裝作看不見你們的客氣。我以為這樣最好,誰都不累。但現(xiàn)在我不得不住過來,就不能再裝了。"

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很久。她說公公走后她學(xué)會了一個人生活,但身體越來越差,走到樓下都覺得累。她說她不想麻煩兒子,更不想破壞我們的生活,可是醫(yī)生說她得按時吃藥,有人看著才行。

"我搬來那天,本來想跟你們好好說的。"她說,"但我一進門就后悔了。這里到處都是你們的東西,沒有一樣是我的。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外人。"

我聽著這些話,想起這些年我們的相處?？涂蜌鈿?禮貌周全,但從來沒有真正靠近過。她怕麻煩我們,我們也怕她干涉。大家都維持著安全距離,誰也不肯先邁出那一步。

現(xiàn)在她病了,不得不搬過來,這個平衡就被打破了。而我們誰都沒準(zhǔn)備好。

"媽。"我叫她。這是我第一次正式喊她媽,不是逢年過節(jié)那種敷衍的稱呼。

她看著我,眼眶有點紅。

"從明天開始,您跟我一起去買菜。咱們家以后素菜葷菜都吃,您想吃什么隨時說。"我說,"這是您家,不是我家。您別把自己當(dāng)外人。"

她沒說話,只是點點頭。

那晚老公回來時看見我和婆婆坐在客廳里聊天。聊公公生前的事,聊她年輕時的工作,聊那些我從來不知道的故事。他站在門口愣了很久,然后很自然地加入進來。

現(xiàn)在婆婆住了快半年了。冰箱里一半素菜一半葷菜,她有時候做飯,我有時候做。她會跟我抱怨小區(qū)門口的菜貴,我會跟她吐槽公司的破事。我們之間還是會有些磕磕絆絆,但不再像以前那樣小心翼翼。

上周她身體好些了,說想回老房子住幾天。我送她過去,幫她打掃衛(wèi)生。臨走時她說:"過兩天我就回來。"

不是"過兩天再來看你們",是"回來"。

我說好。走到樓下時我回頭看,她站在窗邊沖我揮手。夕陽照在她臉上,她好像年輕了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