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智漫談

作者：劉笑薇，民智國際研究院研究助理

（正文約2000字，預計閱讀時間7分鐘）

推特炸鍋了！？

前不久，推特（X）突然上線了一個測試功能：在用戶主頁上顯示賬戶的 IP 所屬國家或地區(qū)等信息。

該功能上線僅幾個小時，就引發(fā)了巨大的爭議。

不少網(wǎng)友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些長期自稱美國本土愛國者的 MAGA 意見領袖，其賬號顯示的歸屬地竟位于南亞、東歐、非洲、中東等地區(qū)，而非美國本土；

還有部分討論國際政治的賬號，其標注的地理位置與其長期保持的敘事方向也完全不符。

這些截圖迅速在平臺擴散，人們開始猜測：

—— 這些賬號背后到底是誰？

—— 他們的立場究竟是出于真情實感，還是源自遠程操控？

—— 在國際爭議議題中，賬號位置是否意味著某種別樣的動機？

▲ X 的新定位功能曝光了數(shù)以千計的虛假賬號

盡管推特官方隨即撤回了這一功能，連忙解釋稱 IP 顯示存在不確定性等技術問題，并強調代理和網(wǎng)絡接入路徑等因素都可能干擾定位結果。

與此同時，許多人也好奇：既然官方撤回，那這些所謂的“檢測”是怎么來的？

一些第三方監(jiān)測依靠的是賬號長期的技術軌跡、內容時區(qū)、網(wǎng)絡路由記錄等綜合推算，而非簡單的讀取推特數(shù)據(jù)。因此既有一定參考性，也會產(chǎn)生誤差。

但這場風波真正暴露的不是 IP 數(shù)據(jù)是否精準，而是一個更深層的解讀：

在當今的全球輿論場，人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想知道，你來自哪里。

這下真是國內服版本前瞻了

其實，IP 屬地顯示在互聯(lián)網(wǎng)已經(jīng)不算新鮮事。

微博、抖音、微信、B 站等主流平臺早已在多個場景中上線相關功能。但隨著該功能的日常化，它逐漸變成了一種閱讀語境的補充。不少用戶習慣在看到某條觀點時，先掃一眼對方的所在地：

—— 如果是本地人，表達可能帶有生活經(jīng)驗；

—— 如果是外地人，可能是圍觀視角；

—— 如果是海外賬號，則可能有完全不同的信息來源結構。

這并不是為了放大地域偏見，而是為了在信息極度流動的時代，判斷特定言論的語境成本。

IP 屬地則讓輿論空間多了一層辨識能力：它未必能告訴你觀點是否正確，但能幫助你理解這個觀點從什么背景下發(fā)出。也因此，相比此次推特事件所引發(fā)的巨大震動，國內用戶對 IP 屬地標注的接受程度要高得多。

▲早在 2022 年，多數(shù)社交媒體平臺就已經(jīng)開始顯示用戶 IP 屬地

符號還是權力？

地緣政治不僅僅是是國家高層間的博弈，更是一種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符號下沉”的互動形成的日常話語。

IP 正是這種下沉的核心載體——將抽象的地緣利益轉化為具象的地域符號。

布迪厄文化資本的理論視角為我們追問 IP 屬地的重要性提供了更深層的邏輯：IP 地址早已不是單純的技術參數(shù)，而是在數(shù)字輿論場中演化成了承載權力與利益的 “文化資本”。這種轉化往往通過三個維度層層遞進：

▲ 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

一、地緣符號商品

互聯(lián)網(wǎng)早期，IP 只是標識設備位置的代碼，但隨著平臺強制展示功能普及，IP 開始像書籍、藝術品一樣，被賦予特定的話語價值。

這種價值是全球政治經(jīng)濟格局建構的結果：歐美 IP 因長期占據(jù)信息輸出優(yōu)勢，被默認關聯(lián)所謂的“高可信度與專業(yè)視角”，成了輿論場里的優(yōu)質符號；

沖突地區(qū)的 IP 憑借在場性獲得 “道德優(yōu)勢”，比如一個來自巴勒斯坦的 IP 在談論巴以沖突時，更容易被認可為真實體驗；

而部分發(fā)展中國家的 IP 則可能被預設為話語權重相對較低。這種差異，本質上是文化資本分配的不平等。

二、慣習內化

文化資本需要長期浸潤才能變成個體的思維習慣。在 IP 展示功能運行多年后，我們早已養(yǎng)成“掃 IP 辨語境”的本能：看到本地 IP 會默認觀點里有生活經(jīng)驗，看到海外 IP 會主動關注信息來源差異。

人類天然會用標簽簡化復雜世界，而標簽化越強，討論越容易陷入陣營化與情緒化。

IP 屬地恰好處在這一結構的中心：它既是身份線索，也是刻板印象的入口。這種不假思索的判斷，其實是我們把 “IP 與立場的關聯(lián)” 內化成了認知工具，用它來降低信息甄別成本。

三、制度化形態(tài)

平臺規(guī)則的顯性約束，使得推特雖撤回功能卻留下了輿論慣性，從技術規(guī)則上確立了 IP 作為 “身份線索” 的地位。輿論共識的隱性認可，也讓全球網(wǎng)友形成了 IP 真實度掛鉤話語可信度的默契。

這種制度化讓 IP 資本有了權力，也導致歐美智庫集中地的 IP 天然擁有更高話語權，甚至有人用代理偽裝 IP 來騙取高可信度，這正是文化資本競爭的現(xiàn)實寫照。

更值得關注的是，IP 文化資本的核心是權力爭奪。跨境水軍偽裝 IP 來搶占話語優(yōu)勢，在爭議事件中揭露對手；制造 IP 與立場之間的矛盾，是為了消解對方的話語權，而部分人群強調自己所在地的 IP，則是為了增強觀點的說服力。

對于他們而言，誰能掌控 IP 符號的解讀權，誰就能把這種文化資本轉化成實際的話語權，甚至變現(xiàn)為流量收益。

邊界在哪兒？

回到最現(xiàn)實的問題：IP 屬地到底是該不該顯示？

答案從來不是絕對的，因為 IP 的定義本身就在透明與隱私的價值之間拉扯。

IP 屬地的價值在于透明。它有助于識別虛假賬號、跨境操控、情緒煽動、付費水軍，也幫助用戶理解發(fā)言的語境，從而提升整體信息環(huán)境的可靠性。

就像推特風波中，IP 顯示至少讓遠程操控的可疑賬號浮出水面，給了公眾甄別信息的線索。

▲ 2023 年 11 月 1 日，埃隆·馬斯克（Elon Musk）出席在英國舉行的人工智能安全峰會

但 IP 屬地的問題也很明顯：它很可能引發(fā)地域偏見——比如看到某地區(qū)的 IP，就先入為主地否定對方的觀點。

技術誤差也會造成誤解，代理導致的定位偏差可能讓普通用戶被貼上虛假賬號標簽。

更關鍵的是隱私暴露，IP 雖不直接指向個人，但結合其他信息仍有泄露風險，甚至可能讓用戶因”不合時宜“的觀點遭遇攻擊，反而限制了表達自由。

除了技術誤差，偽造或篡改截圖本身也成為新的信息戰(zhàn)手段，從而讓“IP 屬地”既可能被用來澄清真相，也可能被用來制造新的謠言。

所以，IP 屬地不僅僅只是技術問題，更是價值排序的問題：我們想要互聯(lián)網(wǎng)更透明，還是更匿名？更注重公共安全，還是更保護個人隱私？

在不同國家、不同文化背景，不同的敘事當中，我們自然會得出不同的答案。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在一個全球輿論互相滲透、跨境敘事極其活躍的時代，IP 已經(jīng)成了理解數(shù)字社會的關鍵。

它提醒我們，在信息洪流中，我們渴望的不只是觀點本身，更是背后那個清晰的確定性 ——“誰在說話，他在哪里說話，他為什么在這里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