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智漫談

作者： 黃卓然，民智國際研究院研究助理

（正文約2000字，預計閱讀時間6分鐘）

周末，小智君和同事們外出聚餐。

熱氣騰騰的火鍋，麻辣鮮香的燒烤……有人隨手拍了張照片丟進聊天群，在英國的同事充滿怨念地回復：“我需要食物...不想再吃炸魚薯條和 Chicken Tikka Masala（一種烤雞咖喱）了！”

群里笑成一片。

但笑過之后，小智君忽然意識到：“炸魚薯條 + 印度咖喱”，幾乎已經構成了很多人在英國的全部飲食記憶。

這并不是個例，而是一種普遍經驗——在世界主要國家中，英國或許是最常被吐槽為“美食荒漠”的地方。

可問題是，這個曾經統(tǒng)治全球貿易航線、率先開始工業(yè)化、被稱為“日不落帝國”的國家，為什么在“吃”這件事上如此乏善可陳？

答案或許不在廚房，而在歷史。

本土菜式單一？地理決定“沒得做”！

英國的美食匱乏，首要原因是其物產本就不算豐富。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海吃?！?，地理環(huán)境往往決定了一個國家的“初始菜譜”。

作為一個高緯度島國，英國常年陰雨、日照有限，氣候溫涼，不利于多樣化蔬果生長，因此農業(yè)長期以小麥、土豆、胡蘿卜、甜菜等耐寒根莖類作物為主，新鮮蔬菜、香草、果品并不豐富。

加之英國土地雖然平坦，卻多為貧瘠的草場而非耕地，更適合大規(guī)模放牧而不是精細種植。這也使得英國傳統(tǒng)飲食中肉類和乳制品比例高而時蔬少，大大限制了飲食的豐富性。

而狹長的海岸線本應是一大優(yōu)勢，但問題在于海產多不等于好料理。

沒有復雜的香料體系、調味傳統(tǒng)與處理方式，魚很可能只剩下一種歸宿：油炸去腥，重鹽遮味。

如此一來，炸魚薯條被稱作“英國國菜”就不稀奇了：白肉魚、馬鈴薯、面糊、油，既沒有復雜調味，也不需要烹飪技巧，簡單管飽且充分利用了英國有限的物產。

你甚至很難說它“失敗”，因為它本來也不打算做成藝術。

▲ 常見的英國早餐

“難吃”的地理，反而成了強國引擎？

但歷史的幽默之處在于，正是這些“做不好飯”的自然條件，反而讓英國“做好了工業(yè)”。

英國的地理環(huán)境或許“不好吃”，卻極度適合工業(yè)發(fā)展：土地平坦易鋪設鐵路；河網密布降低內陸運輸成本；煤鐵資源豐富天然為重工業(yè)提供基礎；海岸線長而港口密集，易于發(fā)展進出口貿易。

英國沒有用廚房形成飲食文明，卻通過車間打造出了帝國。

而當蒸汽機開始運轉，國家的重心也隨之遠離農村——大量農民脫離土地，涌入城市，成為工廠工人。城市住房狹小、擁擠、條件簡陋，很多家庭甚至不具備完整廚房。

與此同時勞動時間也被拉長，10 小時、12 小時輪班制是常態(tài)，做飯開始變成了一種奢侈行為。

食品工業(yè)也應運而生。罐頭、腌制品、半成品開始走進家庭，取代自制食物。

曾經為航海、遠征設計的儲存食品，被城市家庭當作常規(guī)晚餐。飲食從家務勞動轉為商品消費，“快、飽、便宜”逐漸取代“香、精致、多樣”成為英國飲食的核心指標。

簡言之，工業(yè)革命時期的英國選擇了把“吃飯”交給工業(yè)系統(tǒng)解決，使飲食從一種文化活動變成了一套后勤系統(tǒng)。

這是一種現代化的勝利，也是一種味覺文明的退場。

▲工業(yè)革命時期生活景象

戰(zhàn)爭，讓“吃飽”成為全民目標

如果說工業(yè)革命時期飲食的簡化是效率先行的結果，那么戰(zhàn)爭則讓“吃飽”成為了國民的首要需求。

兩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由于海上封鎖，英國食物進口受阻，政府迅速推行配給制度，肉、奶、糖、油、茶都憑票供應。

普通家庭一周能分到的食材極其有限，談不上口味，只能保證基礎的熱量。

與此同時，大量公共食堂在全國建立，統(tǒng)一做飯，統(tǒng)一配餐，所有人吃一樣的東西。

飲食在極端條件下被徹底“功能化”，人們不再挑剔口感，只追求生存。

戰(zhàn)爭結束后，配給制度雖然取消，但這兩代的英國人已經養(yǎng)成了對簡單、便捷、可存儲食物的依賴。罐頭、速食、冷凍食品，成為“正常生活”的一部分，家庭廚房再也沒有恢復到戰(zhàn)前水準。

當一個國家在半個世紀中，把“生存式飲食”當成常態(tài)，那么“風味”和“講究”自然也就成為了邊緣概念。

▲ 二戰(zhàn)后的配給制

你吃到的咖喱，其實是帝國的遺產

奇怪的是，今天在英國，你反而很容易吃到“印度菜”，“巴基斯坦菜”，“中餐”，“中東料理”，卻很難找到“正統(tǒng)英式家常菜”。

這并非偶然。

帝國時代，殖民地為英國提供了香料、茶葉、糖等商品，卻沒有帶來完整的飲食體系。

受運輸條件的限制，新鮮食材難以到達，而烹飪方法也從未真正意義上被英國菜系吸收融合。

更重要的是，這些昂貴的外國商品來到英國，并沒有被看作“廚房革命”的一環(huán)，而是被當成了帝國資產。

以香料為例，八角、肉桂、胡椒、豆蔻在中國是被燉在鍋里的，到了英國卻先進了倉庫、拍賣行和賬本，被當成貿易品與身份象征：誰家倉庫里的胡椒多一點，誰的社會地位就高一點，香味在這里代表社會地位，而非風味。

與此同時，英國上層社會面對外來飲食的態(tài)度，也是享用而非內化：他們更愿意直接吃印度菜、喝紅茶、點法國餐，而不是將這些經驗轉化為本土料理體系。

結果便是英國學會了“點世界菜”，卻沒有發(fā)展出“英式風味”。

小智君的同事提到的 Chicken Tikka Masala 就是很好的例子——這道徹頭徹尾屬于印度飲食體系的菜，如今卻比許多傳統(tǒng)英式菜更常出現在英國餐桌上，在外賣平臺上點單量常年位居前列。

Chicken Tikka Masala 在英國的流行，或許只是再一次說明：英國并不缺異國風味，缺的是將風味內化為自身飲食文化的過程。

▲ Chicken Tikka Masala

飲食，是歷史的答案

飲食，不只是口味的問題，更是歷史的答案。

一個國家的飲食文化，體現著一方水土，一段歷史，一套制度，一次次選擇的沉淀。

英國離岸島國的地理限制了其飲食的豐富性，卻靠著航海、殖民和工業(yè)革命一步步走向了“日不落帝國”。

但當財富以貿易的形式積累，當生活被工廠的節(jié)奏接管，當飲食讓位于效率與供應鏈，英國也逐漸失去了孕育本地風味的土壤。

于是今日倫敦的餐桌，看起來是世界的縮影：印度的香料、中東的烤肉、中國的火鍋齊聚一城，卻很難再找到英國自己的味道。

這或許既是現代性的代價，也是帝國留下的一縷余暉。

▲ 英國美食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