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05年的時候，在挑選盛家老宅丫鬟的時候，管家遞上了名單，盛宣懷把大半的名字都劃掉了。他定下了一個奇怪的規(guī)矩：必須是能夠識字寫字的落難小姐。這個條件就好像戲文中的情節(jié)一樣，還真的挑出了兩位奇特的女子，倪桂珍和呂葆貞。二十年之后她們的女兒，一位挽著蔣介石走過美齡宮的紅毯，另一位陪伴張學良度過了長達半世紀的軟禁時光。

歷史有的時候如同說書人埋下線索。盛家對于傭人的挑剔是出了名的。倪桂珍原本是徐光啟的后人，她的父親是上海天安堂的牧師。她四歲的時候?qū)W習寫字，八歲進入洋學堂，在培文女中畢業(yè)的時候家族的家境衰落了，才進入盛府去當“養(yǎng)娘”也就是家庭教師。呂葆貞出身比較貧苦，但是好在“手巧心靈”，在盛宣懷的書房伺候筆墨的時候自己學習認字。這種“丫鬟得有才”的做法，還和盛宣懷辦實業(yè)的途徑是一樣的——他建立電報局挑選學徒都得考核算術，開辦銀行專門招收熟讀《史記》的伙計。

我覺得，盛宣懷做媒比他做生意還要厲害。他將呂葆貞許配給交通部次長趙慶華做妾的時候，陪嫁有一套《資治通鑒》，還私下里說“趙家缺個鎮(zhèn)宅的”。之后呂葆貞生下四個兒子三個女兒，只有小女兒趙一荻成了張學良的“趙四小姐”。倪桂珍沒有答應盛家做媒，自己選擇了窮牧師宋耀如，盛宣懷還夸贊“這女的有好志向”，后來宋家三姐妹的發(fā)展，還真就印證了他眼光準。不過更為巧合的是命運的安排。1925年趙四小姐在天津舞會碰到張學良的時候，她大哥趙燕生正和盛家七小姐盛愛頤商議親事；宋美齡和蔣介石大婚的時候，證婚人孔祥熙的夫人，恰好是盛家常客宋靄齡。

這張關系網(wǎng)真的很復雜，比盛宣懷修筑的鐵路線路還要密集。盛府丫鬟們的命運能夠反映出時代的變化。倪桂珍在盛家的時候接觸到了新的學問，之后把自己的子女都送到國外去留學；呂葆貞比較守舊，在家中輔助丈夫教育孩子，可是她的女兒卻偷偷地跑出去追求自由了。

張學良在晚年時和唐德剛說道：“趙四能夠陪伴我被囚禁長達54年，是因為她的母親曾經(jīng)教導過盛家的規(guī)矩——認準了的事情，千金都不會去更換”。這句話表面上是在夸贊岳母，仔細思索就好像是戳破了窗戶上的紙一樣：所謂的世家風骨，原本是主仆之間在不知不覺中傳承下來的。盛宣懷的態(tài)度更值得去思索。他在晚年的時候看到倪桂珍的子女一個個都很有出息，對著賬房感慨道：“我看了半輩子的人，竟然漏掉了眼前的鳳凰”。這句話并不全是自我嘲笑。

1930年的時候盛家走向了衰敗。宋子文掌管財政，還對盛家的產(chǎn)業(yè)進行多方面的保護，聽說僅僅是因為想著自己的母親當年在盛府得到過照顧。當趙四小姐被她的父親通過登報的方式斷絕關系的時候，唯一敢收留她的，是盛家的外甥女朱媚筠?；蛟S可以這樣去想，盛宣懷在不經(jīng)意間成為了近代史的紅娘。他創(chuàng)辦南洋公學，培養(yǎng)出了胡適。他建立中國通商銀行，扶持過張謇。但是最具戲劇性的遺產(chǎn)，是兩位丫鬟的后代改變了民國的政治地圖。如同上海藏書家陸灝所說：“盛杏蓀種樹，旁人乘涼”。現(xiàn)在來看盛宣懷的日記，1916年他臨終前寫下“擇人得看重品德，治家要像治國”，字跡很是虛浮。

這位富有的“中國商父”，也許到死都沒有弄清楚：他精心謀劃的政商關系網(wǎng)絡，還沒有對兩個丫鬟隨意進行安排所產(chǎn)生的影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