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12月4日凌晨，重慶郊外的空襲警報才剛解除，陪都高層一份“緊急遷調(diào)方案”已在昏暗的燈光下被拍在桌面。日軍沿湘桂線快速南侵，黔北門戶搖搖欲墜。紙面上除了部署兵工廠轉(zhuǎn)移，還特別劃出一行紅字——“張學良即刻南遷，切勿走漏風聲”。同一時刻，重慶北碚的客房里，張學良用煤油燈收拾釣具，他并不知道自己將在數(shù)小時后被塞進車隊，目的地是桐梓山區(qū)一處名叫“小西湖”的湖泊。

車隊選擇夜行。山路狹窄，彎急坡陡，冷風撲面。張學良裹著呢子大衣，靠在車窗，偶爾抬頭，車燈照出崖壁上的青苔和藤蔓。司機報出“婁山關(guān)”時，他低聲自語，“紅軍四渡赤水的起落全在這一帶?！壁w四小姐聞聲抬頭，只來得及說一句“又換地方了”，車已拐入下一個急彎。兩人再無言語，車廂內(nèi)只剩發(fā)動機的悶響。

拂曉前，車隊穿過桐梓縣城。一條700多米的隧道像黑洞一樣吞掉車燈，隧道盡頭豁然開朗——三面環(huán)山，一片水光在灰藍色天幕下靜靜躺著。負責看押的軍統(tǒng)少校劉乙光示意停車，輕聲一句“副座，請下車”，算是打破寒意。張學良掃視四周，屋舍簡陋，院落整潔，一排新木柵欄在晨霧中透出濕漉漉的光。

稍事歇息，天色放亮。湖面被陽光撕出銀色長緞，水鳥掠過，波紋串起碎金。趙四小姐感到幾分驚喜：“這構(gòu)圖，頗像杭州西湖?！眲⒁夜忭槃萁榻B，小西湖是兵工署第四十一廠修壩發(fā)電后意外形成的蓄水區(qū)，“水源來自天門河，上天門、下天門兩個溶洞里穿山而出，算奇景。”張學良點頭，卻沒有多言。他注意力落在木柵欄外第二層鐵絲網(wǎng)，心里那根弦繃得更緊。

日子在山谷里緩慢流動。得空時，張學良沿湖拋竿，草魚、鯽魚、黃臘丁都會上鉤。警衛(wèi)站在十米外戒備，氛圍說不上緊張，也絕談不上輕松。有意思的是，兵工廠工人習慣午后在坡地練歌，偶爾飄來的“黃河大合唱”讓湖面多了點人間煙火。他把釣上來的魚遞給灶頭班，讓伙夫少放鹽，趙四小姐說味道比在桂林時鮮。

一周后，張學良提出“想親眼看看水電站如何運轉(zhuǎn)”。這顯然超出看守預(yù)案，但劉乙光被迫同意。于是，一場堪比前線陣地的參觀鋪排拉開：崗哨拉到隧洞口，機房外加設(shè)沙袋，連廁所都預(yù)先清空。張學良看到工人稀稀拉拉，皺眉。機房轉(zhuǎn)子轟鳴卻顯空曠，顯見工人被“臨時休息”了。走到渦輪機前，他停步，想與旁邊兩位技師搭話，警衛(wèi)卻上前堵在中間。緊張的氣流瞬間凝固，他只得作罷。

離開廠區(qū)時，寒風裹著水汽撲來，張學良伸手攔住趙四小姐，說想沿湖步行回駐地。劉乙光猶豫，終究示意其余警衛(wèi)隱在遠處。湖面沒有波浪，岸邊枯草細碎。張學良低聲一句：“若當年我更穩(wěn)些，或許局面不同?！壁w四小姐回以輕嘆：“原本魚躍龍門，也可能被池水所困。”兩人皆默。短短兩句對話，倒像為這片山水添了幾分壓抑。

日軍在貴州的攻勢持續(xù)到1945年初才被遏制，小西湖此后再未遭轟炸。張學良在這里度過了整整一年，生活規(guī)律到刻板：清晨打拳，午后垂釣，夜間讀書。警衛(wèi)說，他喜看《資治通鑒》與《談治國平天下》，偶爾寫幾筆詩，卻從不談?wù)?。不得不說，這種選擇既是無奈，也是自我保護?？词貍冃闹忻靼祝嬲摹翱囱骸辈皇悄景迮c鐵絲，而是外界的形勢與政壇的暗流。

1945年秋，抗戰(zhàn)勝利的消息傳入桐梓。小西湖上自發(fā)燃起篝火，兵工廠社鼓隊敲了一夜。張學良沒有參與，他獨自坐在湖邊石板上，魚竿橫放，釣線收起。他告訴趕來報喜的警衛(wèi)，“魚不咬鉤，風也停了?！边@句話意味不明，卻像給這段幽禁歲月打了暗啞的句點。

同年年底，國民政府將張學良秘密轉(zhuǎn)往重慶郊外歌樂山。汽車在深夜啟動，小西湖水聲隨山道倒退。趙四小姐抱著裝滿魚竿的長木盒，在車燈晃動中淡淡地說：“漢卿，這次或許真用不上它們了。”張學良沒有回答，只合上眼，指尖輕點盒蓋，像在回憶湖水的溫度。

貴州桐梓的小西湖，如今仍在。水壩已廢，湖心亭柱腳被青苔爬滿。當?shù)乩先伺紶柼崞稹白∵^一個大人物”，再無更多細節(jié)。檔案里留下的文字寥寥，可那一年山谷的靜寂、鐵絲網(wǎng)的冷光、湖面蕩開的魚紋，都真實存在過，絲毫無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