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是這么倔強?！标惡？粗覔沃照仍噲D下床的樣子，苦笑著搖頭，伸手扶住我的胳膊。他掌心的老繭蹭過我的皮膚，帶著山林陽光的溫度，像一把鑰匙，猝不及防打開了我塵封三十年的記憶。

縣城小公寓的白墻泛著潮氣，窗外是連綿的青山，和我住慣的廣州CBD截然不同。三天前，我還是那個雷厲風(fēng)行的財務(wù)總監(jiān)，踩著高跟鞋在會議室里敲定七位數(shù)的預(yù)算；而現(xiàn)在，我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棉布衫，腿上打著石膏，身邊坐著的，是我以為早已葬身大海的初戀。

這場相遇太離奇。55歲的我，在被母親和同學(xué)催婚到窒息后，臨時報了個貴州苗寨深度游，想逃離那些“你該找個伴”的念叨。卻沒成想，一場山雨讓我在護林站迷了路，推開門看到的，竟是那個讓我等了五年、念了三十年的男人。

1993年的青島海邊，陳海穿著挺括的白軍裝，眉眼比浪花還清澈。他是北海艦隊的水兵，我是外貿(mào)公司的會計，在街角咖啡廳的初遇，像老電影里的橋段——他問我能不能拼桌，陽光落在他肩上，我連拒絕的話都忘了說。

我們在八大關(guān)的梧桐樹下牽手，在棧橋邊看日出，他給我讀他寫的詩，說退伍后就用攢下的津貼買個小房子，客廳要擺上我喜歡的梔子花。1994年圣誕夜，他用一枚磨得發(fā)亮的銀戒指求婚，海風(fēng)卷著他的承諾：“林雅，等我退伍，我們就結(jié)婚?！?/p>

我信了。每天算完賬就跑去海邊等他，把他的詩抄在工作手冊上，連婚紗樣式都和閨蜜討論了無數(shù)次。可1995年春天，他像人間蒸發(fā)了——部隊說他退伍返鄉(xiāng)，我寄去貴州的信石沉大海，他的戰(zhàn)友含糊其辭，只說“可能出了點事”。

我在青島等了五年，從25歲等到30歲，從滿懷希望等到心如死灰。后來我調(diào)去廣州，把所有精力撲在工作上，從普通會計做到財務(wù)總監(jiān)，買了房買了車，卻再也沒動過談戀愛的念頭。朋友們都笑我挑剔，只有我知道，我心里的位置，一直空著。

“當年為什么不告而別？”護林站的炭火噼啪作響，我終于問出了憋了三十年的話。陳海的臉瞬間白了，他從床底拖出一個舊木箱，翻出一疊泛黃的病歷和書信。

1995年3月，陳海執(zhí)行漁船救援任務(wù)時被巨浪拍傷，頭部重創(chuàng)昏迷了兩個月。醒來后他失去了部分記憶，連自己的名字都差點忘了，更別提我。等他在老家慢慢恢復(fù)記憶，想聯(lián)系我時，戰(zhàn)友卻傳來消息：“林雅訂婚了，和她們公司經(jīng)理，我親眼看見他們拍婚紗照。”

“那不是我！”我猛地站起來，腿上的疼痛都忘了，“是我們公司另一個女孩，和我同名同姓，長得也有點像！”陳海的手狠狠攥住病歷，指節(jié)泛白：“我知道，后來我戰(zhàn)友才發(fā)現(xiàn)認錯人，可那時候，我已經(jīng)被家里安排著相親了。”

他的妻子叫李秀芳，是村里的小學(xué)老師，善良賢惠，在他最消沉的時候陪在他身邊。2012年，李秀芳患乳腺癌去世，留下一個剛上大學(xué)的兒子陳剛。這些年，陳海守著護林站，一邊工作一邊供兒子讀書，把對我的愧疚，都藏在了深山里。

真相像一把鈍刀，割得我心口發(fā)疼。不是他負我，不是他忘了承諾，只是命運開了個殘忍的玩笑，讓我們在人海里錯了三十年。

我在縣城的公寓里養(yǎng)傷，陳海每天都會來。他給我?guī)嚼锏囊肮?，幫我打掃房間，坐在床邊給我講這三十年的經(jīng)歷——他怎么學(xué)護林知識，怎么和偷獵者周旋，怎么在妻子病重時日夜守在醫(yī)院。我也給他講我的生活，講廣州的高樓大廈，講熬夜做報表的日子，講那些孤獨的夜晚。

我們像久別重逢的老友，卻又比老友多了些曖昧的情愫。他會自然地幫我擦去嘴角的飯粒，我會在他咳嗽時下意識地遞上水。有一次我半夜發(fā)燒，他背著我跑了三公里去醫(yī)院，趴在床邊守了我一夜，鬢角的白發(fā)在燈光下格外刺眼。

我開始幻想，如果我們現(xiàn)在在一起會怎樣。我可以把廣州的房子租出去，來縣城陪他；他也可以暫時放下護林站的工作，和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像藤蔓一樣纏住我的心。

可現(xiàn)實很快給了我一記耳光。陳剛突然從貴陽回來，看到我時臉色鐵青：“你就是我爸常提的那個女人？我媽才走十二年，你就想來占我們家的便宜？”

我愣住了，不知道該怎么解釋。陳海急忙攔住兒子：“小剛，不許胡說，林雅是我的老朋友。”“老朋友需要你天天照顧？”陳剛梗著脖子，“我媽為這個家付出那么多，你對得起她嗎？”

那天的爭吵不歡而散。陳剛的話像一盆冷水，澆醒了我的幻想。是啊，李秀芳用一生陪了陳海，我憑什么在她去世后，就堂而皇之地出現(xiàn)在陳海的生活里？陳剛是她的兒子，他有理由保護母親的尊嚴。

更讓我清醒的是陳海的態(tài)度。他雖然維護我，卻從沒想過和我重新開始。有一次我試探著問：“如果當年我們沒分開，現(xiàn)在會怎樣？”他沉默了很久，說：“秀芳是個好女人，我不能對不起她。”

我終于明白，我們之間隔著的不只是三十年的時光，還有他對亡妻的責(zé)任，對兒子的愧疚，以及我們早已截然不同的生活軌跡。他習(xí)慣了深山的寂靜，我離不開城市的繁華；他的根在這里，我的事業(yè)在廣州。我們就像兩條相交的直線，短暫重逢后，終究要走向不同的方向。

我的腿痊愈那天，陳海送我一個木雕，是他親手做的——一對年輕人在海邊相擁，陽光灑在他們身上，像極了當年的我們?！傲魝€紀念吧?！彼穆曇粲行┥硢?，“謝謝你來，讓我知道當年的誤會都解開了?！?/p>

我給他留了一張銀行卡，里面有十萬塊錢：“這是給陳剛的，讓他好好生活?！标惡２豢鲜?，我硬塞給他：“不是補償，是作為朋友的一點心意?！?/p>

離開縣城的那天，天剛蒙蒙亮。陳海幫我提著行李箱，送我到車站?；疖囬_動時，他站在月臺上揮手，身影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一個黑點。我握著那個木雕，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

回到廣州后，我把木雕放在書房最顯眼的位置。同事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不再像以前那樣拼命工作，開始按時下班，周末會約朋友去公園散步，甚至主動參加了社區(qū)的相親活動。

半年后，我認識了老張，一個退休的大學(xué)教授，儒雅溫和，妻子三年前去世了。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他說：“我不想找個人搭伙過日子，只想找個能聊得來的伴?！边@句話，讓我想起了陳海。

我們一起去看畫展，一起去圖書館，一起在珠江邊散步。老張知道我的過去，他沒有追問，只是在我提起陳海時，輕輕說：“遺憾也是人生的一部分，重要的是珍惜現(xiàn)在?！?/p>

有一天，陳剛突然給我發(fā)來微信，附了一張照片——陳海站在新的護林站門口，身邊站著一個面帶微笑的中年女人。“林阿姨，這是王阿姨，是我爸的同事，人很好。”陳剛的消息里帶著歉意，“以前是我誤會您了，祝您幸福?！?/p>

我看著照片里陳海的笑容，心里既酸澀又欣慰。我給他回了條信息：“替我祝福他們，也祝你工作順利。”

晚上，老張約我去吃我最喜歡的粵菜。餐廳里燈光柔和，他給我夾了一塊蝦餃：“下周有個貴州攝影展，要不要一起去？”我笑著點頭，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落在我們身上。

我終于明白，有些愛情，注定只能留在回憶里。陳海是我青春里最美的遺憾，而老張，是我往后余生的溫暖。那個深山里的重逢，不是為了讓我們重新開始，而是為了讓我們放下過去，好好生活。

木雕依然擺在書房里，只是我不再對著它流淚。因為我知道，最好的告別，不是糾纏不休，而是各自安好；最好的愛情，不是刻骨銘心的遺憾，而是細水長流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