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五三年的春天，南京城里的早春寒氣還未散盡。

這座被諸葛亮盛贊為“帝王之宅”的古都，在太平軍的隆隆炮聲中，幾乎是以一種令人錯愕的速度陷落了。

從武昌順江而下，到兵臨城下，太平軍只用了一個月。

城破那天，無數(shù)人歡呼雀行，以為一個新時代的大門就此推開。

可他們誰也想不到，這場登峰造極的勝利，恰恰是那條漫長下坡路的起點。

洪秀全和他年輕的“天國”，在最輝煌的時刻，親手為自己戴上了一頂沉重的王冠。

這頂名為“天京”的王冠，為何戴上之后，就再也摘不下來了？

自古以來，提起南京，人們總會念叨那句“虎踞龍盤”。

三國那會兒，諸葛亮路過此地，看到紫金山如龍盤踞，石城似虎雄臥，便斷言這是“帝王之宅”。

面山背水，易守難攻，這幾乎成了南京地形的定論。

可這“易守難攻”，是有個前提的。

你手里得有一支強大的水師，長江才能是你的天險屏障。

要是沒有，那這條大江，就成了敵人直搗你家門口的高速公路。

這一次，強大的水師，恰好在太平軍手里。

故事得從長江說起。二月里，太平軍的戰(zhàn)船從武昌拔錨，艦隊遮天蔽日，順流而下。

清軍那條紙糊的江防，幾乎是一觸即潰。

從武穴、九江到安慶、蕪湖，太平軍的推進快得讓人咋舌，清軍幾乎是望風而逃。

三月初，當太平軍的旗幟出現(xiàn)在南京城外時，城里的最高指揮官，兩江總督陸建灜，徹底慌了神。

這位總督大人沒去城頭督戰(zhàn)，也沒去調(diào)兵遣將，而是把自己關(guān)在衙門里，整整三天沒出門。

他在干嘛呢？誦經(jīng)拜佛。

他覺得，只要心夠誠，神佛總會顯靈的。

念完經(jīng)，心里還是不踏實，他又派親隨快馬加鞭，去九華山請了一批武僧，想借僧人們的法力加持，保南京周全。

做完這些，陸建灜還是覺得不夠。

他又不知從哪聽來的偏方，說送葬用的紙人能退敵。

于是，一個丈二高的紙童被糊了出來，孤零零地立在城樓上。

早春的寒風一吹，那三米多高的紙人搖搖晃晃，這畫面想想就夠嚇人的了。

陸建灜指望紙人，太平軍也用上了紙人，不過用法可就高明多了。

三月十八日夜，水西門外，一群騎著馬的“太平軍”來回狂奔，做出要發(fā)動夜襲的架勢。

清軍一看，趕緊調(diào)兵增援。

可他們沒想到，這只是太平軍用紙人扎的疑兵。

真正的殺招，在儀鳳門。

就在清軍主力被引開時，太平軍的土營已經(jīng)在儀鳳門下挖通了數(shù)條地道。

隨著幾聲沉悶的巨響，堅固的城墻被炸開一個大缺口，太平軍蜂擁而入。

趕來支援的清軍這才發(fā)現(xiàn)上了當，可他們跑到儀鳳門下，看到的卻是一地在爆炸中喪生的太平軍尸體。

這些守軍像是餓了許久的野狗，撲上去就割死者的耳朵，準備拿去報功領(lǐng)賞。

也別急著嘲笑他們，在那個年月，一個耳朵可能就是老娘的救命藥，是娃兒的幾頓飯錢。

外城一破，守軍的士氣就垮了。

那位寄希望于神佛的陸建灜總督，聽說太平軍進城，慌忙坐上轎子想跑，結(jié)果轎夫扔下轎子自個兒逃了。

他就這么被從轎子里拽出來，亂刀砍死。

他的神佛，終究沒來得及保佑他。

內(nèi)城的抵抗要頑強得多。

清將祥厚帶著八旗兵和家眷死守，他們依托著更高更厚的城墻，用滾石和炮火，讓一波又一波的太平軍倒在城下。

可是，太平軍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

人潮一浪接著一浪，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接著沖。

很快，堆積起來的尸體，竟然快和城墻一樣高了。

后面的太平軍士兵，就這么踩著袍澤的身體，一步步爬上了城頭。

一八五三年三月二十日，南京內(nèi)城陷落。

南京城破的消息，像一塊巨石砸進水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北京城里的咸豐皇帝勃然大怒，“急如星火”地調(diào)集帝國所有能動用的力量，誓要奪回南京。

還有個叫密迪樂的英國人甚至斷言，一個“完全的中國人的政府”恐怕很快就要統(tǒng)治長江以南了。

他說的“中國人”，大概指的是漢人。

比起官僚和洋人的震驚，普通百姓更多的是興奮。

他們大受鼓舞，有的拖家?guī)Э冢几澳暇┩犊?；有的干脆就地扯起大旗，也想學洪秀全，過一把天子癮。

此時的太平天國內(nèi)部，也是一片歡騰。

城破九天后，楊秀清等人向上帝的次子洪秀全建議，說“建都既成，便能天下大定”。

洪秀全采納了這個提議，下令定都南京，改名“天京”。

這個決定，在當時看來，無比正確。

南京“居帝國中央”，拿下這里，就等于掐斷了清廷的南北交通大動脈。

問題出在下一步。本該乘勝追擊，直搗黃龍的十萬太平精銳，接到了一項更光榮、也更緊迫的任務(wù)，大興土木，為天王和東王們修建宮殿。

一支虎狼之師，就地變成了龐大的建筑隊。

天京的建立，是太平天國運動的巔峰。

可惜，巔峰這個詞，未必是什么好詞，因為過了巔峰的每一步，都是下坡路。

懂點《周易》的人，愛拿乾卦的爻辭來套洪秀全的創(chuàng)業(yè)史，倒也貼切。

從金田起事的“潛龍勿用”，他科舉不中，轉(zhuǎn)而學習宗教尋找出路；到馮云山、楊秀清等人輔佐的“見龍在田”；再到紫荊山突圍時日夜警醒的“終日乾乾”；直至武昌城下，面臨北上還是東征抉擇的“或躍在淵”，他一步步走到了定都天京的“飛龍在天”。

龍飛上了天，成了九五之尊，這當然是了不起的成就。

可爻辭里還有一句，“利見大人”。

意思是，飛得再高，也需要有能人輔佐。

早年幫襯他的那些“大人”，馮云山、蕭朝貴戰(zhàn)死了，楊秀清開始膨脹，而天下最有才干的那批讀書人，卻壓根瞧不上他這個自稱上帝次子的“天王”。

一個不能“利見大人”的飛龍，幾乎不可避免地會滑向最后一步——“亢龍有悔”。

在武俠小說里，打出“亢龍有悔”這一招，敵人就該倒下了。

可在現(xiàn)實里，當你自己處在“亢龍有悔”的境地時，倒下的，就是你自己了。

洪秀全此時的局面正是如此。

他飛得太高，高到脫離了那片他賴以起飛的土地，也失去了繼續(xù)向上攀升的助力。

想平穩(wěn)落地？又怎么可能。

從此，天京成了一座巨大的、輝煌的牢籠。

在定都后的整整十一年里，直到病死，洪秀全再也沒有踏出過這座他親手建立的都城一步。

他眼睜睜看著他那如日中天的天國，在這座牢籠里，一點點腐化，一點點崩塌，最終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