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演員周野芒時，很難第一時間將他與“年近七旬”聯(lián)系起來。他身形清瘦，精神矍鑠，交談時眼神明亮，笑起來有種孩童般的純真飛揚。然而，就在此刻熱映的電影《菜肉餛飩》中，他卻徹底隱去了這份輕快，化身一位動作遲緩、在記憶迷霧中獨自掙扎的老人。

電影《菜肉餛飩》講述患有認知障礙癥的老汪與兒子有一個約定，每周六小汪會回父母家一次，順便吃碗老汪拿手的菜肉餛飩。為了讓兒子早點結(jié)婚生子，老汪在愛人素娟的啟發(fā)下，決定自己去公園相親角為兒子物色一名婚戀對象。在相親角，老汪結(jié)識了老金、美琴、阿芳等人，自己也無意中卷入了一場始料未及的情感漩渦之中。

為了精準捏合這個角色，學(xué)習(xí)包一只地道的上海菜肉餛飩，周野芒重新觀察市井老師傅的手藝，以及患病長者的神態(tài)。在他眼中，菜肉餛飩是維系人情的紐帶，而塑造角色的過程，恰如包餛飩：將自身對生活的觀察化為餡料，用精準的表演手藝包裹成形，最終端出一個角色的溫?zé)犰`魂。

因此，當(dāng)周野芒在鏡頭前沉默地包著一只又一只餛飩時，他包裹的是餡料，是手藝，更是一個角色豐沛的內(nèi)心世界與一段具體而微的人生況味。這只銀幕上的“菜肉餛飩”，超越了食物本身，成為一個凝練的象征：它喻示著周野芒始終踐行的表演哲學(xué)——將自身沉入生活的褶皺，以觀察為皮，以體驗為餡，再用精準而克制的“手藝”，將角色的魂魄密密實實地包裹其中，最終端出一份足以熨帖人心的、關(guān)于“人”的真實故事。

順其自然地把工作做好

周野芒的繁忙，絲毫不遜于年輕人，接連出演《愛情神話》《好東西》《走走停停》《我的后半生》《蠻好的人生》等影視作品，再加上話劇、配音工作，構(gòu)成了他飽滿的創(chuàng)作日常。

當(dāng)被問及如今記臺詞是否還像年輕時一樣迅捷，他笑著坦然承認“慢了”。在配音間里培養(yǎng)出的、需要快速抓取文字、精準貼合口型、即時轉(zhuǎn)化情感的硬功夫，無形中練就了他驚人的臺詞記憶力和快速進入規(guī)定情境的能力。曾經(jīng)，一段戲詞半小時就能牢牢拿下。如今，同樣的任務(wù)可能需要“好幾個小時，或者大半天”。周野芒說：“以前我心氣高，覺得這種事不可能發(fā)生。到了六七十歲，我詞兒記不住了？不可能。但現(xiàn)在你得服，這是自然規(guī)律?！?/p>

這份“服”，并非消極的退讓，而是一種通透的認知與主動的轉(zhuǎn)型。周野芒坦承到了他這個年紀，人家也不會邀請他演年輕角色，“所以，演老年人時，通常語速不快，也不會話多，而且，老年人的戲通常也不會很重?！?/p>

此次的《菜肉餛飩》，周野芒扮演的老汪是男主角，但他的臺詞不多，語速也慢。妻子去世后，老汪始終無法走出悲痛，常常產(chǎn)生幻覺，覺得妻子還在自己身邊，甚至?xí)乱庾R地和妻子對話。他還在家中刻意保留著妻子鐘愛的檀香皂、空椅等物品，這些物品和幻覺交織在一起，成為他對抗孤獨、維系心理寄托的方式，這也是其認知障礙最直觀的表現(xiàn)。周野芒說：“有病的人怎么可能表現(xiàn)出生龍活虎？他一定是遲緩的。年齡帶來的‘慢’，與角色需要的‘緩’，在此刻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和諧。這非但不是弱點，反而成了塑造人物的基石?！?/p>

周野芒坦承老汪對他而言，表演挑戰(zhàn)不大，順其自然地演即可，“但是在這個順其自然里頭，要把工作做好?！比绾巍白龊谩?？便是要將表演升華為藝術(shù)的“真”與“深”，這需要一場自覺的、向內(nèi)的“減負”與“尋找”。

周野芒笑說自己日常保持的鍛煉習(xí)慣和相對健康的精神狀態(tài)與角色相去甚遠，為了找到老汪的虛弱感，周野芒觀察小區(qū)里那些因病行動不便的老人，“找肢體虛弱的感覺”。他還向身邊了解認知問題的朋友仔細詢問，“真的有人會出現(xiàn)幻覺，比如就他一個人，結(jié)果他產(chǎn)生了正在開會的幻覺，于是一直喋喋不休。”

這些具體的、細微的觀察，逐漸匯聚成周野芒塑造人物的血肉。影片中，包餛飩成為老汪與過往家庭時光的重要聯(lián)結(jié)，周野芒用安靜的表演傳遞出角色內(nèi)斂的思念。拍攝老汪獨自包餛飩的戲份時，他常加入對著空氣輕聲念叨的細節(jié)，比如念叨“多放一勺豬油”，而這正是亡妻的喜好。同時，他獨自備料、包制、擺盤的整套流程里，沒有多余的互動，肢體動作略顯拘謹，精準呈現(xiàn)出老汪失去伴侶后，借包餛飩對抗內(nèi)心空洞與孤獨的狀態(tài)，讓觀眾感受到他藏在沉默下的深情。

每周六給兒子包餛飩是老汪雷打不動的習(xí)慣，周野芒通過演繹，展現(xiàn)出老汪的責(zé)任感與堅韌。無論在相親角為兒子婚事奔波得多疲憊，他總能準時備好餡料。拍攝這類戲份時，他常呈現(xiàn)出略帶疲憊卻依舊認真的狀態(tài)，比如揉餡時手臂動作略顯沉重，但力道始終均勻，捏餛飩褶子時依舊一絲不茍。

周野芒演出了老汪的孤獨、重情、溫和，而這也是老汪打動周野芒的地方。他覺得這個老年人很容易引起共鳴，將這樣的故事拍成電影，很有意義。而對周野芒來說，這雖然是扮演的又一位老年人，但找到這個老人的獨特脈搏，是他作為演員的專業(yè)本分。

要演出這個角色的魂

不是一張皮

對于周野芒而言，步入一定的年齡階段后，他的工作常態(tài)，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演誰的爹、誰的爺爺，都是一些臨時性的角色”。這些角色，往往“在劇中的筆墨比較少，一帶而過”。

然而，“一帶而過”這四個字，恰恰是他表演信條中所拒絕的?！皩ξ襾碚f，作為一個演員，作為一個戲劇演員，拿到角色，我就會去琢磨，要不一樣，要演出這個角色的魂，不是一張皮?！币粋€角色很有可能成為過目即忘的影子，但周野芒不想這樣，會把它當(dāng)做一次創(chuàng)作的機會。

周野芒認為，演員應(yīng)當(dāng)有一種習(xí)慣性地進入創(chuàng)作的自我要求，“有可能你演的這個角色，人家就看你一眼，或者根本就看不到你，你就是個人影兒晃一下，但是我說晃，我也要晃出亮光來?！睂χ芤懊碚f，如果不是這樣，“那我演這個角色的意義是什么呢？那我就不去（演）了。”

作為老戲骨，周野芒坦承演戲?qū)λ麃碚f沒有那么難，而且他有豐富的經(jīng)驗。但即便如此，表演時自己仍需動腦。談到現(xiàn)代戲的表演，周野芒表示一定要去尋找角色的“習(xí)慣”，“生活流很重要，每個人都有他的習(xí)慣，或者說人物性格也好、人物基調(diào)也好，這個習(xí)慣就包括了所思所想，內(nèi)心生活、外部表現(xiàn)全在里頭?！?/p>

他以旁邊的礦泉水做示范，“比如，我拿這瓶水時，我沒有直接握著瓶身，而是輕輕提起了瓶口。我為什么這么拿？你會想到我可能以前吃過虧，握瓶身時被燙過，于是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再拿水就提著瓶口。同樣，觀眾看了會琢磨，他是不是以前碰到過什么事兒？很有意思?！彪S即，他又補充說，“但你的設(shè)計又不能太夸張，要有度?！闭f著，他夸張地高高拿起了瓶口，“你要這么演，也不對。表演的精準，在于通過一個細微的、合理的習(xí)慣動作，讓觀眾自行窺見人物背后的故事與性格。習(xí)慣是來自于性格，來自于成長?！?/p>

近年來，周野芒在多部影視作品中留下的角色，正是這種理念的實踐。在電影《愛情神話》里，他飾演的老烏，戲份不算多，卻以一口地道滬語和那份市井深處的浪漫與悵惘，成為了無數(shù)觀眾記憶中的亮點。在電視劇《我的后半生》中，他飾演一個說南京話的老頭。他告訴記者：“這個戲一完成，我就跑到上海演孫儷的父親，用上海話了?！?/p>

有時加點方言

會讓作品有煙火氣

在周野芒的表演“工具箱”里，除了對生活的觀察與習(xí)慣動作的設(shè)計，還有一件他運用得愈發(fā)純熟的工具——方言。

2002年拍攝電視劇《大染坊》時，周野芒飾演一個在上海接待山東商人的角色。劇本并未明確要求使用方言，但周野芒主動向?qū)а萏岢隽俗约旱南敕?，想讓人物說話帶點上海味兒。導(dǎo)演說可以嘗試，周野芒便說起了“滬普”（滬語口音的普通話）。而這一“加料”，讓這個戲份不多的角色在南北語言文化的碰撞中變得格外生動、令人印象深刻。

周野芒認為，有時加點方言，會讓作品有煙火氣，鮮活、生動一些。運用方言或帶有地域特色的口音，成為他塑造人物、尤其是現(xiàn)代題材中小人物的一個有效法門。這種能力，與他長期從事的配音工作密不可分?！拔液芟矚g研究語言，一個人物的身上如果帶一些語言的色彩，可信度一下子就提高了。你覺得好像你不演，光說說話就對了，就這種感覺。”

周野芒將配音工作中捕捉不同語言，甚至外語神韻的技巧，遷移到了表演中?！爱?dāng)你配到一個自己不熟悉的語言時，會發(fā)動很多觸角去抓語言特點，抓語言特征和模仿語言?！碑?dāng)然，對方言的駕馭，絕非生硬地貼標簽，而是服務(wù)于表演的整體性?！氨硌菔潜硌?，如果語言對你有一些幫助的話，就會很輕很快地把你帶入到角色的創(chuàng)作中去，包括跟對手建立表演關(guān)系，也很輕松。”

近年來，周野芒仍持續(xù)從事配音工作。正在上映的《控方證人》，就是周野芒與宋憶寧、喬榛、童自榮、曹雷、程曉樺等著名配音藝術(shù)家共同配音的。無論是為經(jīng)典影片中的角色獻聲，還是在影視劇中親自演繹，對周野芒來說，內(nèi)核是相通的：都是調(diào)動全部感官，去貼近、理解并最終成為“那一個人”。

對于是否擔(dān)心被限制在滬語角色，周野芒表示，自己并沒有刻意去選地域，都是人家找他，他覺得合適就去演了，“雖然演了很多上海男人，但是《走走停?！防镂艺f重慶話，《我的后半生》里我說南京話，《以法之名》里我演東北老頭?！?/p>

為角色注入動態(tài)的

發(fā)展的生命

如果說尋找獨特的習(xí)慣動作是為角色塑形，運用貼切的語言是為角色注音，那么在周野芒的表演哲學(xué)里，還有一層更核心的追求——為角色注入動態(tài)的、發(fā)展的生命。他反復(fù)強調(diào)并付諸實踐的理念是：“一個人的人生會發(fā)生大變化，但當(dāng)中可能還有很多小變化，大變化變成小變化，不停地變化?！?/p>

因此，對于《菜肉餛飩》中的老汪，周野芒不僅要找到人物因病而生的特質(zhì)，更要找到這個人物在巨大生活變故，如失去妻子后的“變化”軌跡。“他要改變自己，這種反轉(zhuǎn)，對我們表演來說是很有意思的，是可以做文章的?！?/p>

這個“文章”，就是人物如何從“被關(guān)愛者”努力轉(zhuǎn)變?yōu)椤吧畹闹鲗?dǎo)者”的過程。這個變化就是周野芒所尋找的“角色的魂”，在困境中試圖重構(gòu)自我的內(nèi)在力量與具體掙扎。

因此，周野芒在塑造這個角色時，著力的重點放在了老汪如何笨拙地、艱難地適應(yīng)這種“反轉(zhuǎn)”上，“他沒那么容易，他會磕磕絆絆?！倍硌莸镊攘Γ∏【驮谟诒普娴爻尸F(xiàn)這些“磕磕絆絆”，“我覺得也許這個人的‘魂’，就是重新把自己撿起來?！?/p>

將“魂”定義為“重新把自己撿起來”的過程，而非一個靜止的狀態(tài)，體現(xiàn)了周野芒動態(tài)的、過程論的表演觀。角色不是展覽館里一個制作完畢的完美雕塑，而是一個在時間河流中掙扎、學(xué)習(xí)、調(diào)整的生命體。演員的工作，就是精準地呈現(xiàn)這個生命體在關(guān)鍵節(jié)點上的每一次趔趄、每一次嘗試、每一次細微的進展或倒退。

油彩香里泡大的“戲骨”

周野芒謙虛地稱自己并非天賦型演員，“但我有一定的適應(yīng)度”。這要歸功于家庭的熏陶與后天的實踐。周野芒的父母都是話劇演員，他對童年的嗅覺記憶，就是油彩香。

“我父母都是話劇演員，他們的化妝盒都是自己保存，會帶回家，然后演出時再帶到劇場?！敝芤懊⒒貞浾f那時化妝用的是濃稠的油彩，就像是戲曲臉譜上的油彩，“濃墨重彩地一層一層鋪上去。以前的戲劇也是這樣。油彩很香，父母不在家時，我就自己抹?！敝芤懊⑿φf：“我后來考上戲劇學(xué)院以后，化妝課‘免修’，老師還沒教到如何給一個老人化妝，我已經(jīng)透露出訣竅，教會我們班一半人怎么化了?！?/p>

比油彩香氣更早浸潤他的，是劇場的氛圍。由于父母工作繁忙，周野芒從小就被帶到劇院，自己在后臺或者觀眾席看他們演戲，“就那么一直坐著看，也不知道過不過腦子，看得太多了。”

自然而然地，周野芒很早就開始表演，小學(xué)五六年級時趕上特殊時期停課，他們就開始演戲，“先演樣板戲，然后是自己編的歌。因為個子高，從小就顯老成，我11歲就演一個退休老師傅?！焙髞磉M了工廠，周野芒笑說自己也是“不務(wù)正業(yè)”搞文藝，“我從小就是文體委員，在工廠時也是文藝積極分子?！弊罱K，周野芒順理成章地考入上海戲劇學(xué)院?！拔覜]什么太多的表演天賦，但是我有生活的狀態(tài)，因為生活，我就自然而然地成為這樣的演員了?！?/p>

這條從后臺到舞臺的天然路徑，決定了周野芒藝術(shù)生命的底色。即便在影視領(lǐng)域被更多觀眾熟知，舞臺始終是他認定的根基與歸宿?！拔椅枧_上的戲比較多一些”，他比較兩者，“戲劇表演是你面對觀眾，每分每秒就繃著勁兒在那兒，一刻都不能松懈。影視劇，你沒做好，可以NG，調(diào)整一下，但是話劇不行?！?/p>

周野芒認為，這種持續(xù)繃著的狀態(tài)，是演員最好的“練功房”。舞臺表演那種不可逆的、連貫的、與觀眾直接呼吸相連的特性，錘煉著他的專注力、爆發(fā)力和持久力。

永遠的林沖

與不設(shè)限的將來

在周野芒塑造過的眾多角色里，當(dāng)被問及哪一個曾讓他感到最具挑戰(zhàn)、琢磨最多時，他的答案仍清晰而篤定——“還是林沖”。

他坦言，這個經(jīng)典人物的復(fù)雜性構(gòu)成了巨大的吸引力與難度。他分析道，林沖身上存在著一種內(nèi)在的、需要精準把握的對抗，“他的性格是懦弱的，但真的殺起人來，還要有一種張力?！?/p>

這種“性格的對抗”，需要在外在的武者彪悍與內(nèi)在的委曲求全之間，找到精確的平衡點與爆發(fā)點?！耙业揭粋€準確的東西，不是那么快，”他回憶道，“武戲時的性格，文戲中的常態(tài)，要有個銜接，我當(dāng)時是費了一些功夫的。幸虧那時拍攝時間長，讓我有琢磨的時間?！?/p>

因為林沖是功夫高手，周野芒那時還開始了健身，“其實我不用練那么狠，但別人都這么練，我就跟著瞎起哄，結(jié)果弄著弄著就半專業(yè)了?！焙髞頁?dān)心自己練成“肌肉男”，對角色有限制，周野芒不這么練了。但是，他說自己多年來就注重鍛煉，“我小時候身體弱，就格外注意身體健康，而且受父親影響，一直喜歡運動?！泵看蔚搅伺臄z地，周野芒先會去看看附近有沒有可以跑步的地方，他說自己要以這種年輕的狀態(tài)一直演下去。

時間沉淀了他的技藝，卻未曾磨損他眼中那份“老小孩”般純粹的光亮。從林沖到老汪，從舞臺中央到煙火人間，周野芒的表演疆域愈發(fā)開闊。他不再與年齡賽跑，而是與之共舞，在每一段別人的人生里安放自己的專注與熱情。爐火純青的“手藝”背后，是一份愈發(fā)明朗的自在與從容。演戲于他，仿佛是生命本能般的快樂呼吸，前路正寬，好戲猶酣。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張嘉

編輯/張嚴涵

排版/王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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