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酒醇香

　老舅家擇了良辰吉日建新房。掐指算來，老屋住了五代人，建國初費了不少心血，六條腰身粗實的柱子，黑得透亮的瓦，縱深的籬笆墻爬滿了青苔。大表哥打算推了建小洋樓，飯廳、歌廳、地下停車場、喝茶的休閑客廳、游泳池，據(jù)說光設(shè)計圖紙就花了五位數(shù)字。

　　老舅走了二十多年，舅媽一人將一眾表兄妹拉扯大，實屬不易。舅媽打電話來叮囑我務(wù)必趕回去，舅媽說：“一輩親，二輩表，三輩四輩認不到?！比缃癖硇置脦讉€各奔東西，如不多聚聚，擔心這熱乎勁一過，疏忽成了路人。舅媽身體一向欠安，常年守著藥罐子，大病小病一塊，沒有少跑醫(yī)院。她說話欲言又止，讓人想起過往，難免暗自傷神。話尾她說：“來吧！來吧！把媳婦孩子都帶回來?！蔽宜煜騿挝桓媪思?，急急忙忙趕了回去。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沿著整潔漂亮的鄉(xiāng)村路，雞犬相聞便到家了。原先四五家人住的大院子如今相繼搬遷出走，平日里難免顯得落寂，如今老老少少再聚在一塊，屋瓦矮墻的院落仿佛突然間變小了。

　　春來好風景，柳樹發(fā)芽，桃樹開花，壩子上塞滿了車，陽光落下來，金燦燦一片，十分熱鬧。為此，大表哥還特意殺了一頭四百斤重的大肥豬，那頭豬渾身是膘，鬃毛白凈，鼻孔噴氣，呼聲如雷。左鄰右舍趕來幫襯，比娶媳婦嫁姑娘還熱鬧。

　　大表哥隨我老舅，長得跟電影人物似的，虎背熊腰，濃眉大眼，丹田發(fā)聲，中氣十足。家鄉(xiāng)人喚名剛子。這些年縣里面大力發(fā)展茶葉產(chǎn)業(yè)，表哥剛子東拉西湊攢了資金，流轉(zhuǎn)了二十畝土地起家，與大表嫂一起每天起早貪黑，不辭辛勞，終是發(fā)了家致了富。廠子雖說建在山洼里，卻進出有路，路面寬敞。今年擴大了種植面積，聽了專家的話，堅持雙有機戰(zhàn)略，茶葉販到國外，領(lǐng)著歐美人也跑到莊園來了。

　　他說“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一點不含糊，他如今當?shù)爻隽嗣闹赂粠ь^人，還被民選為村主任，一天跑東家，進西屋，和鄉(xiāng)親們一起發(fā)動產(chǎn)業(yè)，日子過暢快了，全村都變了模樣，自己也琢磨著把樓層推了，建一棟小樓。

　　說起大表哥，就不得不說他那驚人的酒量，網(wǎng)絡(luò)上段子詼諧，說豎起一根指頭，表示能一直喝。大表哥就是那樣的人物，村里認識他的人說，桌子上的人不散，他不挪屁股。更難能可貴的是，他酒后從不滋事，酒品極好。

　　大嬸、大娘、姑媽、妯娌齊動手，廚房一陣鍋碗瓢盆，就該是吃下午飯了。大表哥請客款待大家的是“1988”，我們當?shù)厮追Q為“扁習”，皆因該款習酒瓶身扁平而得其名，全身黝黑通透，雕琢大氣猶如堅石，品相極好，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質(zhì)感厚重。

　　方圓三五十里，皆知我們一族好酒，雖說年代久遠，據(jù)不成文的規(guī)定，祖上曾經(jīng)還以飲酒與否，以及飲酒之后的酒品好壞以此決定是否聯(lián)姻與友好往來。這大概源于我們是土家族的緣故，身體里流淌著開荒拓野，建設(shè)家園，睦鄰和睦相處的血液。

　　而我們這一家人喜習酒卻是有些緣故，早年舅媽來自赤水河畔，說是江河兩岸，山川俊偉，酒家林立，迎風招展的酒旗多得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酒是隨手禮，更是尋常物。當年舅媽隨嫁過來，帶來了兩瓶酒中珍品，習水大曲，正值新中國建設(shè)初期，生活條件艱苦，但創(chuàng)業(yè)的勁頭不改，要娶媳婦，也要娶賢良、勤快的。隨帶的兩瓶酒也為族中人打消了這逐一的顧慮。畢竟剛來的媳婦能喝酒，說明身子骨好，能傳承香火，也能下地干活。選媳婦，當選赤水岸邊，農(nóng)民家女兒，果然，舅媽的賢惠更是被左鄰右舍稱贊，一時被當?shù)貍鳛榧言挕?/p>

　　院子壩坎上五六張大圓桌子，族中老少該請的都請了，飯菜正香，酒盅正熱，不時傳出歡聲笑語。席間，突然闖進了一位老人，來者不是別人，街面上的老鄰居，打小我們都管他叫建國叔。旁邊人伸長指頭比劃，介紹說，現(xiàn)年足七十了。老人兩鬢花白，步幅顫巍，微微張口，囁嚅著嘴說：“討口酒喝?！?/p>

　　建國叔一句話將我們拉回幾十年前，原先經(jīng)濟困難，大伙手頭都不富裕，鎮(zhèn)上有這樣的先例，家里實在揭不開鍋了，或者嘴饞了，到鄰里混口飯吃，討口酒喝的說法。現(xiàn)今這火紅的日子一天賽過一天，這些老舊的習俗已然被人淡忘，建國叔如今提及，難免讓人慨嘆曾經(jīng)的艱難歲月，相比新時代的諸多幸福，哪里還用得著“討口酒喝”。

　　旁邊人打趣，說老人今天來調(diào)侃小輩，實屬不應(yīng)該。老人笑而不語。待請老人入座，大伙疑惑，老人早年臥床不起，平時難得伸腿邁出大門檻，而且多年不飲酒，怎么會突然想起喝一點。

　　大表哥擰開蓋子，打開一瓶“扁習”，拿出小口玻璃杯小心地斟上。建國叔搖頭，說：“剛子，你聽我說，酒是這酒，但感情不對。”大伙詫異，以為老人有所顧忌。老人面帶微笑，連連擺手。此時，舅媽被人從屋子里攙扶出來，說：“你們都誤解你們建國叔了。”大伙等著舅媽繼續(xù)發(fā)話。

　　舅媽朝建國叔看去，說：“建國兄弟還在惦記著那瓶老酒吧，三十多年了，也該兌現(xiàn)當初的承諾了?！苯▏妩c點頭，老眼里閃淚花，說：“我建國足足等了三十六年了，老嫂子，現(xiàn)今日子過好了，我就想再抿一口那杯酒，這輩子也足了?！本藡岊濐澪∥×⑵鹕碜樱愿来蟊砀绲酱驳紫?，把老舅珍藏多年的習水大曲給拿出來。大表哥先是一驚，然后馬不停蹄地奔里屋去了。

　　如此一來，一段陳年舊事就此拉開。那還是土地剛剛承包到戶，年輕的老舅和建國叔關(guān)系要好，兩家經(jīng)常相互幫襯，不分彼此。最要緊的是他們互為酒中知己，方圓百里內(nèi)，皆因兩人喝不醉而遠近聞名。他們兩在一起，炒干海椒都能對付著喝兩碗，一盤泡蘿卜，能干一宿。

　　老舅喜酒，喝酒有品。農(nóng)耕農(nóng)忙時，犁田插秧，田埂兩頭放一壇子包谷燒，赤著雙腳，掌著鏵口趕牛，來回灌一口酒，一天下來三四斤酒見了底，該犁的地一點也沒擱下。相比老舅，建國叔的酒品就不乍地，最令人唾棄的莫過于每次喝醉后打老婆，那可是全鎮(zhèn)人都知道的事，極不光彩。他老婆長得矮小，娘家姓何，我們管她叫何二娘。

　　那年春上泛水，何二娘實在受不了了，眼淚長一把短一把地落，拽著小兒子準備投河。河里翻著白浪滾滾向前，要不是老舅和舅媽及時趕到，后果不堪想象。舅媽陪著何二娘流淚，說：“你傻呀！你這一去，還帶著孩子，誰會說你一聲好。你苦了大半輩子，到底為啥，不就是為了能過上好日子?！崩暇苏f：“弟媳婦莫哭，你先回去，建國這事包在我身上，我讓他一輩子不喝酒。”有了老舅的承諾，何二娘才就此打消了輕身念頭。只是疑惑，十頭牛都拉不回頭的建國叔，不曉得該用什么法子才降得住。

　　事情過去沒幾天，老舅約建國叔喝酒。那天建國叔在外面受了點氣，心情失落，兩碗包谷燒下肚，面紅耳赤，兩眼模糊。大舅瞅準時機，說：“建國，想不想喝我那瓶習水大曲。”這樣一問，倒是把建國叔問得目瞪口呆，一時沒搭上話來。貪杯之人沒有不知道的道理，習酒素有“端午踩曲，重陽投料”的說法，精工釀制，品質(zhì)絕佳。大舅家里那兩瓶習水大曲，產(chǎn)于赤水河畔，不僅入口綿柔，口感醇厚，而且尾味清香，一覺睡醒不會口干舌燥，頭暈?zāi)垦！Ｕ嬲木浦姓淦贰?/p>

　　話說，建國叔打這瓶酒的主意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了，可大舅始終不開口接茬，任由建國叔磨破了嘴皮子也無動于衷。今天又是唱的哪出戲？建國叔百思不得其解。

　　大舅說：“喝我這瓶酒也不是難事，我們得建個君子協(xié)議?！背蛑郎系牧曀笄?，建國叔的口水都要流出來了。老舅說：“這兩瓶酒是我們?nèi)送腥瞬排绞?，說容易不容易，說難不難，我岳父那邊人說，這酒是紀念，放著酒是對娘家人的想念?！闭f著，老舅砰地一聲將瓶蓋打開。建國叔慌慌張張地上前勸阻，老舅說：“赤水河畔的人耿直，喝習酒講君子品質(zhì)，等兌現(xiàn)了承諾再喝另一瓶?！苯▏宸路鹈靼走^來，一時腿軟了，全身顫抖，兩行熱淚滾了下來，說：“這些年我過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只有大哥大嫂把我當親兄弟，從今往后我滴酒不沾，好好務(wù)生產(chǎn)，讓這些嚼舌根子的瞧瞧，我憑雙手也能過上好日子?！贝缶说股蟽纱笸?，說：“都新社會了，哪里還像舊俗里打老婆的道理，國家還頒布了婦女兒童保護法，沒準派出所銬你去蹲牢房?！本藡屟a充：“日子過糟雜了，誰都看不起你們……”

　　一語驚醒夢中人。建國叔瞪大了眼珠子，豆子大的汗水淌滿了額頭，朝著大舅、大舅媽使勁點頭。干了酒，建國叔將大碗一扔，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掉頭就回了家。往后的日子就像大家說的那樣，建國叔改掉之前的陋習，將全部精力都用在了生產(chǎn)上，下田插秧，上山砍柴，起早貪黑，鋤頭向著土地要收成，越發(fā)的勤快日子越過越好。尤其是再未發(fā)生過家暴事件。

　　只是遺憾的是這對昔日的好友卻再也沒能坐在一起把酒言歡，直到老舅過世。如今斯人已去，那瓶珍藏的習水大曲似乎更“老”了，落滿了灰塵，輕輕一碰，瓶蓋自動脫落。原先顯著的商標，顏色蛻變，已經(jīng)看不清字跡，瓶內(nèi)融縮的液體如琥珀般的質(zhì)地，傾斜在酒杯里猶如瓊汁玉液。

　　建國叔兩手發(fā)抖，顫顫巍巍端起酒杯，輕輕呷了一口，兩行老淚從他深陷的眼眶里滾了下來。他說：“今天，我怎么都得喝三口，第一杯敬我走了的大哥，他教會了我怎么做人；第二杯敬我的老嫂子，她教會了我要愛護家庭；第三杯要敬這兩瓶習酒，一瓶是過去，一瓶是現(xiàn)在?！?/p>

　　建國叔舉起酒杯，環(huán)顧四下，看著昔日的孩子們一個個都長大成人，微笑著朝我們點點頭，說：“喝好酒，是過好日子，喝習酒講究的是人品?！?/p>

　　他問舅媽，“老嫂子，您說我說得對與不對。”

　　舅媽抹著眼淚說：“這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都得感謝共產(chǎn)黨。”

　　這時，也不知道是誰的手機響了，鈴聲唱響：“我們都有一個家，名字叫中國?！?/p>

　　大伙舉起來手中的酒，一同唱了起來：“兄弟姐妹都很多，景色也不錯，家里盤著兩條龍，是長江與黃河呀……”

　　院子里的歡呼聲，傳出去很遠很遠。

作者：冉小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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