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本固之信：童子立心培本芻議

今之教子者，?；计溴钊跷份?，乃日以“當自信”相勖。然觀其行事，多反其道：子作畫呈趣，則斥“算術未精，何嬉為？”；子歡歌展懷，則呵“聲躁形狂，失禮甚矣”。是猶南轅而北轍，欲木之長而日戕其根也。所謂自信者，豈在外飾之浮譽乎？實乃內(nèi)心固有之明覺，不假外物而自立者。余謂之“本固之信”，其培植之道，貴在啟牖內(nèi)觀，非徒事褒貶也。

夫人處童蒙，譬若春苗。頻遭霜雪者，其莖必萎；常得熙陽者，其華乃榮。昔有稚子持畫問父，父怫然曰：“汝算數(shù)尚劣，竟耽此戲乎？”童子默然，自是不復示所創(chuàng)。嗟乎！此非獨傷其藝趣，實漸移其心性。使童子知：凡己之喜，必合于外度；凡己之作，必待乎人評。久之外鑠成習，本心漸昧，其行止必徇人顏色，其悲喜盡系他人口舌。此所謂“役于外者”，去自信遠矣。

然則何以固本？非濫施甘言“吾兒甚慧”可代之。若然，是以蜜代鴆，其羈縻愈深。智者之為，當如導川歸海，引其自照。昔者程子有言：“學貴自得，心官不可耳目?！苯套右嗳弧．斊涑十嫞划斿崤绣浚诵靻栐唬骸叭曜杂^此作，何處最得意？”“運筆敷彩之際，何思何感？”童子聞之，則其神自外返內(nèi)，其心由人歸己。當是時也，彼將細察己作，審其經(jīng)營，味其得失。譬如明鏡在庭，物來必現(xiàn)，使其自見本真，不待旁人月旦。

及其言畢，長者當為“印證之辭”，非“褒貶之判”。可指其畫曰：“觀此云紋層疊，知汝察物甚細”；撫其肩曰：“色濁不掩，屢敗屢作，可見毅志”。昔孔門侍坐，夫子“哂由”而“嘆點”，皆就事顯理，因跡明心。如此，童子乃知：己之價值，存乎專注之眼神、不餒之嘗試，皆內(nèi)在可恃之實，非懸于他人唇齒之虛譽。

本固之信既立，其用大矣。一者不隨毀譽俯仰。如松柏有心，豈因飄風改柯？二者能于挫敗中自振。昔王陽明少年學書未成，轉(zhuǎn)而靜坐格竹，終悟“心外無理”，此正內(nèi)信充盈，故能轉(zhuǎn)途求道，不為小挫所固。三者可成中正之品。不卑不亢，不迎不拒，自持圭臬，外物不能亂。譬若鑒懸明堂，物來順照，妍媸自現(xiàn)，而鏡體湛然。

《易》曰：“君子以順德，積小以高大。”育人之道，亦在順其天真，積其本心。今人教子，多務外飾：或驅(qū)之競獎牌，或誘之博虛譽，是猶舍靈苗而培塑花，去本心日遠矣。誠能去評判之心，作啟牖之問；斂褒貶之口，發(fā)印證之言。使童子于稚齡之時，便知反觀內(nèi)照，識得自家寶藏。則雖處舉世夸貶之中，自有不傾不倒之根柢。孟軻所謂“浩然之氣”，陽明所證“良知明珠”，皆由此本固之信發(fā)軔。樹人百年之計，莫要于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