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早春，西北的狂風(fēng)卷著細碎的砂石，像鋼刷一樣刮過黃土高原干裂的脊梁。

在甘肅境內(nèi)的荒原上，一個影子正艱難地蠕動著。他看起來與路邊那些因戰(zhàn)亂和災(zāi)荒流落的乞丐并無二致：身上披著一件早看不出顏色的破舊棉絮，腰間系著一根半爛的草繩，雙腳裹著沾滿血痂和泥土的麻布，每走一步，都在凍硬的土路上留下一個模糊的血印。

01

由于失去了眼鏡，男子的視線里只有一片混沌的灰黃。他原本那雙敏銳如鷹的眼睛，此刻不得不瞇成兩條細縫，試圖從刺眼的日光和風(fēng)沙中辨認(rèn)出東方。

半個月前，他還是紅軍西路軍總指揮部的機要骨干，是這支兩萬余人隊伍的“眼睛”和“耳朵”。但在祁連山的血戰(zhàn)中，炸彈的轟鳴不僅震碎了他的眼鏡，也震碎了成建制的抵抗。在漫天風(fēng)雪中，他與部隊徹底失散了。

他沒有死在馬家軍的馬刀下，卻險些死在饑餓與嚴(yán)寒里。

路過一個干涸的水溝時，他因體力不支重重地栽倒在地上。過了許久，他才喘著粗氣，掙扎著坐起來。即便是在這種極度虛弱的狀態(tài)下，他的脊背依然下意識地挺得筆直，那是經(jīng)年累月的軍旅生涯刻進骨子里的痕跡。

他摸了摸懷里，硬邦邦的觸感讓他稍微心安。那里有一支派克鋼筆和一塊懷表，那是他作為“文書”的最后體面，也是他在這個亂世中辨認(rèn)自己身份的唯一信物。

遠處隱約傳來了狗吠聲，那是村落的信號。男子強撐著站起來，拍掉身上的塵土，將懷里的物件往深處緊了緊。他知道，進了村子，就是進了人煙，也進了險境。在這片被各方勢力割據(jù)、散兵游勇橫行的土地上，一個來歷不明的“瞎子”乞丐，隨時可能消失在某個枯井或地窖里。

但他必須走下去。他的內(nèi)衣里縫著一份至關(guān)重要的身份證明，那是他重返延安、尋找組織的唯一憑證。

02

寒風(fēng)在土坡的縫隙里打著旋兒，發(fā)出陣陣如困獸般的低吼。

男子蜷縮在一處背風(fēng)的黃土坎下，哆嗦著從懷里掏出一塊破布包裹。由于手指長滿了凍瘡，指關(guān)節(jié)腫得像紫色的胡蘿卜，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牽扯著鉆心的疼痛。

包裹里是一支派克鋼筆和一塊瑞士懷表。

在1937年的西北荒原，這兩樣?xùn)|西太扎眼了。派克筆是金筆尖，在日光下閃著冷幽幽的光；懷表是精鋼表殼，那是他在指揮部隊時用的重要物件。對于一個終日討飯、連肚子都填不飽的流民來說，這兩樣?xùn)|西不是救命的盤纏，而是隨時可能引火燒身的證物。

若是在集市上換了糧食，或許能讓他撐到陜北，但只要一出手，那如影隨形的馬家軍哨探立刻就能斷定：這絕不是普通百姓，至少是個紅軍的“官兒”。

他用枯草般的指甲輕輕撥開表蓋，表盤發(fā)出的滴答聲在寂靜的荒原里顯得格外清晰。他盯著那轉(zhuǎn)動的秒針，仿佛能看到西路軍在河西走廊激戰(zhàn)的日日夜夜。對他而言，這兩件東西是紀(jì)律，是身份，是他在喪失了一切組織聯(lián)系后，證明自己還是一個兵的最后憑證。

除了這兩件洋玩意兒，他懷里還藏著一份更驚心的東西。

那是他貼身縫在內(nèi)衣襯里的一張薄紙，上面蓋著紅軍機要部門的印章，是他歐陽毅的身份證明。一旦他在路上被俘或遭遇不測，這份文件足以讓敵人立刻扣動扳機。

他并非沒有想過將這些東西埋在荒野，但他不能。

他知道，西路軍兩萬余將士大多折損在這一帶。作為偵察部長，他掌握著大量的敵情和撤退路線。只要他還有一口氣，他就必須帶著這些東西，把西路軍最后的火種傳回延安。

這時，不遠處的土路上傳來了零星的馬蹄聲。男子迅速收起包裹，塞進懷中深處，將那件破爛的棉絮衣襟緊緊掩好。他順勢倒在土坎上，閉上眼，把臉埋進那層厚厚的黃土里，偽裝成一個早已被凍餓致死的死尸。

馬蹄聲由遠及近，在離他幾十米的地方停了片刻。幾名騎著高頭大馬、背著長槍的馬家軍士兵談笑著，咒罵著這鬼天氣。他們看了一眼土坎下那個灰撲撲的“尸體”，并未下馬盤查，而是輕蔑地吐了一口唾沫，打馬疾馳而去。

等到馬蹄聲徹底消失，歐陽毅才緩緩睜開眼。他的額頭沁出了冷汗，在寒風(fēng)中迅速結(jié)成了一層薄冰。

03

黃河的支流在初春的寒風(fēng)中尚未完全消融，濁黃的水流夾雜著巨大的冰棱，順流而下時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

歐陽毅站在岸邊的亂石堆里，瞇起眼睛望著對岸。他知道，過了這條河就是甘肅中衛(wèi)境內(nèi)，離陜北根據(jù)地就近了一步。然而，由于高度近視又失去了眼鏡，在他眼里，眼前的河流不過是一道翻滾著灰黃氣息的深淵，根本看不清深淺。

河灘邊停著一只羊皮筏子。一個身披破羊皮襖、滿臉褶皺如溝壑的老漢正蹲在石頭上抽著旱煙，煙霧隨風(fēng)一散而過。

歐陽毅深吸一口氣，踩著冰冷的碎石走上前去，微微躬身，壓低聲音問道：“老人家，能送我過河嗎？”

老漢沒說話，只是吐出一口濃煙，那雙渾濁卻銳利的眼睛在歐陽毅身上打量了許久。從那身沾滿泥土的破棉絮，到那雙裹著麻布、不斷滲血的腳，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歐陽毅藏在懷里、不經(jīng)意露出的一截筆尖上。

“過河成啊，”老漢磕了磕煙袋鍋，聲音沙啞，“兩塊大洋，或者兩袋白面?！?/p>

歐陽毅沉默了。他兜里連一塊銅板都沒有，唯一的家當(dāng)就是那支不能動的筆和那塊不能賣的表。

“老人家，我沒錢?！睔W陽毅挺直了脊梁，語氣平穩(wěn)，并沒有乞丐那種哀求的卑微，“我是走失的買賣人，只要過了河，往東走，定有重謝。”

老漢忽然冷笑一聲，站起身來走近兩步，在那雙長滿凍瘡的手上掃了一眼。

“買賣人？”老漢一把抓起歐陽毅的手，翻開掌心。那掌心里有厚厚的老繭，但位置不對——不是常年握鋤頭的虎口繭，也不是挑擔(dān)子的手心繭，而是食指內(nèi)側(cè)和虎口深處那一層硬皮。

那是常年握筆桿子和扣動扳機才會留下的印記。

“你是紅軍吧？”老漢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像驚雷一樣在歐陽毅耳邊炸響。

歐陽毅的心臟劇烈跳動了一下，藏在袖子里的手指下意識地蜷縮起來。在這片隨時會有地方民團和馬家軍出沒的河灘上，這個身份一旦坐實，便是生死之別。

老漢見他不說話，眼神復(fù)雜地搖了搖頭：“你莫怕。我撐了一輩子筏子，見過逃兵，見過土匪，也見過官差。逃兵跑路只想著搶錢換命，身上絕不會帶著那種精貴的鋼筆。那種筆，是讀書人用的，也是紅軍里教書的官兒用的。”

歐陽毅依舊保持著沉默，他在判斷這個老人的底細。

“上船吧。”老漢沒再多問，轉(zhuǎn)過身用力拖動羊皮筏子，“我不收你的錢。紅軍給咱窮人分過糧，我記著。但這河里冰凌大，能不能活過對岸，看你的命，也看我的命。”

皮筏子沒入冰冷的河水中，劇烈地晃動起來。歐陽毅緊緊抓住木架，懷里的鋼筆頂著肋骨，生疼。他回頭望了一眼走過的荒原，心中那種不安感愈發(fā)強烈——如果一個老邁的筏客都能通過細節(jié)識破他，那么前方那些更精明的對手呢？

04

過了黃河，原本就荒涼的景致愈發(fā)顯得肅殺。西北的春天來得極晚，三月里的風(fēng)依然像鋼刀一樣，在徐家灣的土坡溝壑間橫沖直撞。

歐陽毅終于挪到了這個位于靖遠縣境內(nèi)的小村落。此時的他，身體已到了崩塌的邊緣。雙腳因長期的凍傷已經(jīng)潰爛，膿血將破爛的麻布與皮肉粘連在一起，每走一步都像是在釘板上滾過。更糟糕的是，他在過河時受了風(fēng)寒，高燒讓他本就模糊的視線變得更加搖晃。

村子里的人很警覺。那個年代，西北農(nóng)村最怕的就是“客”，無論是散兵、土匪還是逃荒的，往往帶來的都是災(zāi)禍。

歐陽毅深知自己的身份敏感，他沒有去敲那些闊綽人家的門，而是蜷縮進了一戶人家廢棄的馬棚里。那里堆著厚厚的麥草，還有一股刺鼻的牲口糞便味，但對于此時的他來說，這已是難得的避風(fēng)港。

他把自己埋進麥草堆里，懷里緊緊抱著那個布包。意識模糊間，他仍維持著最后的機警——手始終扣在懷中那支鋼筆的位置。那是他唯一的“重武器”，也是他即便神志不清也要守住的秘密。

他在馬棚里熬了五個晝夜。

白天，他撐著一根樹棍，在村里挨家挨戶討一點剩飯或是一碗井水；晚上，他回到馬棚，靠著牲口的體溫和麥草的一點余熱抵御嚴(yán)寒。他話極少，嗓子因為高燒和干旱已經(jīng)完全啞了，說起話來像是有沙石在摩擦。

村里的人漸漸知道馬棚里住了個“怪乞丐”。他不偷不搶，討飯時也只是低頭作揖，即便討不到，也絕不糾纏，轉(zhuǎn)身便走，背影挺得像一桿槍。

這引起了許秉章的注意。

許秉章是徐家灣的大戶，早年讀過書，在當(dāng)?shù)睾苡型Ｋ皇悄欠N仗勢欺人的土豪，而是一個講究文墨、看重氣節(jié)的鄉(xiāng)紳。這天清晨，他背著手路過自家的馬棚，一眼便看見了蜷縮在草堆里的歐陽毅。

許秉章并未走近，只是遠遠地站著觀察。他發(fā)現(xiàn)這個乞丐即便在昏睡中，呼吸也極有節(jié)奏，雙手緊緊護著胸口，那種姿態(tài)絕非尋常百姓所能有。更重要的是，他在歐陽毅身旁的一處干泥地上，看到了一些被樹枝劃出的痕跡——那是幾個蒼勁有力的漢字。

“字如其人，這馬棚里困著的，怕是一條蛟龍?！?/strong>

許秉章心中暗驚。他沒有驚動家丁，而是吩咐家里的老仆去給馬棚送一碗熱氣騰騰的苞米面粥，里面還特意擱了一塊咸菜。

歐陽毅睜開眼，看到這碗粥和不遠處那個正審視自己的清瘦老者，心中頓時緊繃起來。他知道，在這方圓百里，能有這種氣度的人，絕不會輕易被他的破爛衣裳所迷惑。

05

許家的書齋名為“耕讀堂”，窗明幾凈，在這荒涼的西北山村里，顯得格格不入。

歐陽毅被老仆領(lǐng)進屋時，腳上的麻布還在滲著污血。他站在堂中，盡管衣衫襤褸，卻并未局促不安。他那雙瞇起的眼睛在屋內(nèi)快速掃過，職業(yè)習(xí)慣讓他下意識地尋找退路：窗戶向西，后門虛掩。

許秉章正坐在太師椅上，手里把玩著一只紫砂壺。他沒有起身，只是指了指長條書案，案上早已鋪好了三尺大紅宣紙，筆墨紙硯齊備，墨香清雅。

“這位先生，”許秉章開了口，語氣平緩，“我見你在泥地上劃拉那幾個字，筆力不俗。正好，過些日子我有個遠親要辦喜事，缺幾副對聯(lián)。你既然是個落難的讀書人，若能幫我寫幾筆，這一碗粥飯，便算是我許某人請先生潤筆的定金了?！?/p>

這是試探。歐陽毅心里非常清楚。

在那個年代，能識文斷字的人本就極少，而能把字寫出骨架、寫出神采的人，絕非普通的窮酸秀才。歐陽毅遲疑了片刻，他知道推脫反而會顯得心中有鬼，于是他緩緩走上前去。

他伸出那雙長滿凍瘡、甚至有些變形的手，穩(wěn)穩(wěn)地握住了那支狼毫。就在提筆的一瞬間，他身上那股原本刻意收斂的頹唐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穩(wěn)如山的將領(lǐng)氣度。

歐陽毅在心里飛快地盤算著：不能寫軍中的口號，不能寫帶有激進氣象的詩詞。他閉了閉眼，蘸足了濃墨，在紅紙上落下了第一個字。

“格物”

緊接著，筆走龍蛇，一氣呵成：“格物致知傳家遠，耕云種月處世長。”

這副對聯(lián)中規(guī)中矩，既符合鄉(xiāng)紳的審美，又避開了政治。然而，他漏算了一點——他寫字的手法。他握筆極高，下筆極重，轉(zhuǎn)折處如刀劈斧鑿，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殺伐決斷之氣。

許秉章走到案前，目光掠過那些剛勁的字體，又死死盯著歐陽毅握筆的指節(jié)。忽然，許秉章的視線落到了歐陽毅懷中。因為彎腰寫字，歐陽毅內(nèi)衣里那個硬邦邦的輪廓顯露了出來。

“先生這支派克筆，怕是有些來頭吧？”許秉章的聲音忽然壓得很低。

歐陽毅手里的筆微微一頓，一滴濃墨落在了紅紙上，瞬間暈染開來，像是一抹不祥的陰影。

06

書齋里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

歐陽毅緩緩放下毛筆，右手不著痕跡地垂在腰間。即便在這樣的時刻，他的聲音依然聽不出波動：“不過是落難路上，一位故人留下的念想，不值幾個錢?！?/p>

“不值錢？”許秉章冷笑一聲，他揮了揮手，示意老仆退出房間，并反手扣上了厚重的木門。

在這寂靜的斗室里，許秉章緩步繞到歐陽毅身前，那雙精明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他的破棉襖：“這派克鋼筆是美利堅的貨色，這瑞士懷表是西洋的機要件。尋常買賣人帶這個？更何況先生方才寫字，落筆如布陣，收筆如收兵，這是統(tǒng)過兵、打過仗的人才有的手筆?！?/p>

歐陽毅沒有接話，他能感覺到懷里那份身份文件的硬度，那是他的命，也是西路軍最后的尊嚴(yán)。

許秉章逼近一步，目光如炬，那句藏在心底許久的疑問終于破口而出：“我在這靖遠縣見過不少流民，也見過不少逃兵。逃兵的眼里只有命，而你的眼里有星辰。你老實告訴我，你就是紅軍西路軍里那位失蹤的偵察部長，歐陽毅吧？”

歐陽毅的眼角猛地一跳。

他怎么也沒想到，在這偏遠的徐家灣，竟然有人能精準(zhǔn)地叫出他的姓名和官職。這究竟是敵人的陷阱，還是命運的轉(zhuǎn)折？

此時，窗外傳來了密集的馬蹄聲和吆喝聲，那是地方衛(wèi)隊的巡邏哨經(jīng)過。許秉章的眼神里閃過一絲復(fù)雜的神色，他猛地推開了書柜后的一扇暗門，側(cè)過身子。

“要么，跟我進這道門，咱們換一種活法。要么，我現(xiàn)在推開窗，外頭的靖衛(wèi)團正愁抓不到大魚?！?/p>

07

暗門在身后悄然合上，外頭靖衛(wèi)團雜亂的馬蹄聲瞬間被隔絕在厚厚的土墻之外。

門后并不是陰森的囚室，而是一間狹窄卻堆滿古籍的藏書室。一盞豆大的油燈在案頭跳動，映照出四壁密密麻麻的經(jīng)史子集。

歐陽毅背靠著冷硬的墻壁，右手雖然垂著，但肌肉緊繃。他盯著許秉章的后背，聲音冷得像冰碴子：“許先生，這間密室，怕不是給尋?！u字先生’準(zhǔn)備的吧？”

許秉章轉(zhuǎn)過身，沒計較歐陽毅的敵意，反而長嘆一口氣，從書架的夾層里翻出一張揉得皺巴巴的報紙，攤在桌上。

“先生請看?！?/p>

歐陽毅瞇起眼，湊近油燈。那是半個月前的一張《甘肅民國日報》，在副版的角落里，赫然印著一條通緝令，上面寫著捕捉西路軍殘部的懸賞金額，并特別標(biāo)注：“重點搜捕紅軍機要、偵察人員，此類人多有文書、教員之偽裝，隨身或攜有金筆、懷表等證物。”

“先生從進村那天起，我就在看。”許秉章?lián)芰藫軣粜?，語調(diào)平緩，“尋常百姓即便讀過書，也寫不出你字里那種‘橫戈從百戰(zhàn)’的殺伐氣。更何況，你這雙腳爛成這樣，走路卻還記得挺腰避塵，這不是讀書人的矜持，是軍人的操守。”

歐陽毅沉默良久，終于緩緩松開了緊攥的拳頭。在這絕地之中，眼前的鄉(xiāng)紳若真要害他，方才只需一聲吶喊。

“許先生既然看破了，為何不送我去領(lǐng)那五百大洋的賞錢？”

“我許秉章雖然只是個鄉(xiāng)紳，但也知道什么是‘國之脊梁’。”許秉章正色道，“你們在河西打馬家軍，那是為了守土護民。西路軍在祁連山流的血，靖遠的老百姓心里有數(shù)。先生這等人物，若死在我許家的馬棚里，那是折了我許家的陰德，也污了讀書人的筆尖。”

歐陽毅看著這位清癯的老者，喉頭微微滑動。流亡數(shù)月，他見慣了見財起意與告密出賣，卻在這最危急的關(guān)頭，撞見了一絲人性中的微光。

“既然許先生把話挑明了，我也就不再瞞你?！睔W陽毅挺直了身子，莊重地行了一個軍禮，“我是歐陽毅。西路軍打散了，但我得回延安。”

“好，回延安?！痹S秉章重重地點了點頭，“但這幾百里地，到處是哨卡，你這一身乞丐皮走不遠。從今天起，你就是我請來的‘家庭教師’，也是我遠房的侄兒。你先在暗室里洗凈鉛華，換身長衫，等風(fēng)頭過了，我為你置辦盤纏?！?/p>

那一夜，歐陽毅洗去了滿身的污垢。當(dāng)他換上許秉章送來的青色長衫，戴上一副新配的黑框眼鏡時，那個在荒原上卑微求生的乞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氣度內(nèi)斂、目光如炬的文墨先生。

但他并不知道，這場潛伏才剛剛開始。靖遠縣城的靖衛(wèi)團團長“常掌槍”，此時已接到密報：徐家灣來了一位來路不明、筆力驚人的讀書人。

08

半個月后，靖遠縣的集市。

歐陽毅換了一副模樣。他腳下是一雙厚實的黑布鞋，長衫漿洗得干凈，手里挽著一個布包，穿行在嘈雜的羊皮和香油攤位間。他現(xiàn)在的名號是“歐陽先生”，在許秉章的引薦下，他成了方圓百里小有名氣的寫字人。

他這副偽裝極好，不僅掩蓋了偵察部長的身份，更讓他獲得了一個合法的、可以公開觀察各方動向的身份。

就在他經(jīng)過一個油鹽攤位時，一個推著獨輪車、滿臉風(fēng)霜的漢子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漢子穿著一件灰撲撲的舊褂子，頭上扎著汗巾，正低頭吆喝著：“賣油嘍——新鮮的胡麻油?！?/p>

歐陽毅的步子猛地頓住了。

這聲音，他太熟悉了。在西路軍總指揮部的會議室里，這個聲音曾無數(shù)次下達作戰(zhàn)指令。

他瞇起眼睛，透過鏡片仔細端詳。盡管對方臉上涂了煤灰，胡須拉碴，但那寬闊的肩膀和走路時習(xí)慣性的重心下沉，無不指向一個人——西路軍副總指揮，王樹聲。

王樹聲此時也正好抬頭。兩人的目光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撞在了一起。

空氣仿佛在那一秒鐘靜止了。

歐陽毅的手指微微一動，這是紅軍偵察部隊內(nèi)部的緊急聯(lián)絡(luò)信號。王樹聲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但他很快就低下頭，繼續(xù)擺弄自己的油罐，像是根本不認(rèn)識眼前這位體面的“先生”。

這是最頂級的職業(yè)默契：在這種環(huán)境下，任何一個多余的眼神，都是兩人的絕命書。

歐陽毅沒有停留，他繼續(xù)往前走，聲音平穩(wěn)地問了一句旁邊的攤位：“這咸菜怎么賣？”

王樹聲低聲應(yīng)了一句：“三文錢一斤。”

就在這錯身而過的剎那，王樹聲的手指在獨輪車的木架上輕輕敲了三下。歐陽毅瞬間領(lǐng)悟：這是約定，在縣城東門外的土廟，三更天見。

歐陽毅心中翻江倒海，他既慶幸首長還活著，又為王樹聲此刻的處境擔(dān)憂。更讓他心驚的是，在王樹聲攤位后方幾十米處，兩個穿著便衣、腰間鼓鼓囊囊的漢子，正陰沉著臉盯著這邊。

那是靖衛(wèi)團的偵緝隊。

歐陽毅意識到，王樹聲已經(jīng)被人盯上了。他必須利用自己現(xiàn)在“寫字先生”的特殊身份，在敵人收網(wǎng)之前，把人救出來。

09

歐陽毅走得極穩(wěn)，手心卻隱隱滲出了汗。他深知，那兩個盯梢的便衣絕非善類，一旦他們對那個“賣油郎”動了粗，王樹聲即便武藝高強，也難敵四手。

他沒有直接折返去救，那是偵察兵的大忌。他繞過兩個巷口，快步回到了許秉章在城里的臨時落腳點。

“許先生，我有急事求你。”歐陽毅顧不得讀書人的禮數(shù)，推門便進了書房。

許秉章見他神色嚴(yán)峻，擱下手中的漢磚硯臺，屏退左右：“歐陽先生，何事如此驚慌？”

“集市上有我一個親故，賣油為生，卻被靖衛(wèi)團的人盯上了?！睔W陽毅從懷里掏出這一段日子攢下的幾塊銀元，那是他替人寫碑文、抄家譜掙來的“潤筆費”，全部碼在桌上，“請先生出面，打個招呼。就說那人是你府上采辦油鹽的伙計，若能放他出城，這幾塊錢權(quán)當(dāng)是給兄弟們的茶錢。”

許秉章看著桌上那幾塊還帶著體溫的銀元，搖了搖頭，把錢推了回去：“歐陽先生，你這就見外了。在靖遠，我許某人的面子還值幾個錢，用不著你這點辛苦錢。”

許秉章當(dāng)即喚來管家，附耳交代了幾句。不多時，管家?guī)е鴥蓚€家丁，提著幾吊錢，大搖大擺地走向了集市。

此時，集市上的氣氛已是一片肅殺。兩個偵緝隊的便衣已經(jīng)站到了王樹聲的油車前，正欲翻動油罐。王樹聲低著頭，右手已暗自握住了油車木架下的一個夾層——那里藏著他最后的一把防身短刀。

“喲，這不是張班頭嗎？”許府管家恰到好處地插了進來，滿臉堆笑地遞上香煙，“這賣油的漢子是我們許老爺家專門定下的采辦，今天府上要辦堂會，老爺正催著呢。二位兄弟，可是這漢子犯了什么忌諱？”

那兩個便衣對視一眼。許秉章在靖遠是出了名的豪紳，連常團長都要給幾分薄面。他們接過管家塞過去的紅包，捏了捏分量，臉上的橫肉一松。

“既然是許老爺?shù)娜?，那是我們哥倆看走了眼?！北阋率掌饦屘?，冷哼一聲，“讓他趕緊滾，別在這兒礙眼。”

王樹聲低著頭，推著油車疾行而去，在路過管家時，他的目光掃了一眼不遠處的巷口，那里，歐陽毅正背對著他，負手而立，仿佛在看墻上的告示。

這一眼，是死里逃生的交托，也是戰(zhàn)友間的無言敬禮。

當(dāng)天深夜，靖遠城東門外的關(guān)帝廟，香火已冷，冷月掛在枯枝上。

歐陽毅換了一身不起眼的深色短衫，輕手輕腳地翻過斷墻。廟內(nèi)，一個魁梧的身影早已等在殘破的神像后。

“歐陽！”王樹聲壓低的聲音里透著一絲沙啞的顫抖。

“首長！”歐陽毅猛地跨前一步，兩雙滿是老繭的手死死地握在了一起。

在這清冷的古廟里，兩人席地而坐。王樹聲簡述了西路軍主力失散后的慘烈情況，而歐陽毅則詳細匯報了他如何借用地主許秉章的身份，在靖遠建立起一個微小的聯(lián)絡(luò)點。

“現(xiàn)在形勢極壞?！蓖鯓渎暶嫔林兀榜R家軍和民團正在這一帶拉網(wǎng)搜捕。你現(xiàn)在的身份是‘教書先生’，這很好，但也極其危險。你手里的那份證明，千萬不能丟，那是咱們回延安的命根子?！?/p>

“首長，你跟我回許家吧，那里安全?！睔W陽毅提議。

王樹聲搖了搖頭：“我不成。我這張臉，在國民黨的黑名單上掛了號，待久了會累及許先生和你的安全。我打算往南走，繞過蘭州去尋組織。你留在這里，繼續(xù)以‘賣字’掩護，打探其他失散同志的消息。只要咱們還有一個人能回延安，西路軍的番號就沒丟！”

臨別之際，歐陽毅從懷里掏出那一包銀元，死死塞進王樹聲手里：“首長，這錢你帶上，路上換點干糧，不能再討飯了?！?/p>

王樹聲推辭不過，最后只拿了兩塊。兩人在廟門口揮手告別，消失在西北荒原那無盡的夜色中。

歐陽毅站在土堆上，看著王樹聲遠去的背影，心中燃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信念。他轉(zhuǎn)身回城，但他不知道，一場專門針對他這位“歐陽先生”的鴻門宴，已經(jīng)在縣城中心的團部大院里擺好了。

10

靖遠縣城的常公館，門前兩座石獅子在月色下顯得陰森沉重。

常團長，人稱“常掌槍”，是這方圓百里有名的狠角色。他出身綠林，后來被收編做了靖衛(wèi)團長，一手槍法極準(zhǔn)。此人有個怪癖，雖殺人如麻，卻偏愛附庸風(fēng)雅，自詡為文武全才。

當(dāng)歐陽毅被請進公館的偏廳時，常掌槍正坐在首位，手里把玩著一柄精致的勃朗寧手槍，桌上卻擺著一沓宣紙和一方上好的端硯。

“歐陽先生，久仰了。”常掌槍抬起頭，那雙細長的三角眼里透著一股鷹隼般的狠戾，“聽說徐家灣出了個大才子，字寫得比縣里的老舉人還有骨頭。常某不才，也愛舞文弄墨，今日特請先生來，想向先生討一副對子?！?/p>

歐陽毅躬身行禮，神色泰然：“常團長謬贊了。山野之人，不過是靠賣字糊口，不敢當(dāng)‘才子’二字?！?/p>

“哎，先生謙虛了?！背Ｕ茦尫畔聵?，親自為歐陽毅鋪開一張大紅紙，語氣中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壓迫，“常某這輩子最敬佩有真本事的人。今日我出上聯(lián)，請先生對下聯(lián)。對得好，這桌上的十塊大洋，先生拿走；對不好，怕是先生這雙手，就得留下來教教我，怎么才能不寫出那股子‘兵馬味’了?！?/p>

這已是明目張膽的試探。歐陽毅心中雪亮，對方定是察覺到了他字跡中的英銳之氣，懷疑他有行伍背景。

常掌槍提起筆，在紙上一揮而過：“山高路遠人不返。”

這七個字，意在譏諷紅軍西路軍在西北的慘敗，同時也暗藏殺機，預(yù)示歐陽毅這等“紅軍余部”此行有去無回。

歐陽毅死死盯著那七個字。他知道，如果對得太文弱，會顯得心中有鬼；如果對得太激進，則會暴露身份。他必須找一個完美的支點，既體現(xiàn)讀書人的風(fēng)骨，又要圓上自己“避亂書生”的謊言。

他蘸足了墨，下筆如驚雷墜地：“風(fēng)緊草低馬難行?！?/strong>

這聯(lián)對得極妙?！帮L(fēng)緊”暗指局勢動蕩，“馬難行”既是在說西北的艱苦地形，又在暗示自己是因為兵荒馬亂才滯留于此，不得不做個“賣字先生”。

常掌槍看著那兩行字，沉默了許久。他雖是草莽出身，卻也聽得出這字里行間的機鋒。歐陽毅的字跡沉穩(wěn)、厚重，沒有一絲慌亂，這讓他心中那絲“此人是逃兵”的懷疑動搖了——如果是喪家之犬，寫不出如此氣脈貫通的字。

“好一個馬難行！”常掌槍忽然爆發(fā)出一陣大笑，拍了拍歐陽毅的肩膀，“先生這筆力，常某服了。來人，看座，上好茶！”

那一晚，歐陽毅與常掌槍在這公館里談經(jīng)論道，從《左傳》聊到《戰(zhàn)國策》。歐陽毅利用深厚的文化底蘊，將一個“懷才不遇、流落鄉(xiāng)野”的讀書人形象演到了極致。

直到更鼓敲響，常掌槍才親自送歐陽毅出門。看著歐陽毅在夜色中挺拔而孤獨的背影，常掌槍對手下的親信低聲說道：“這人即便不是紅軍，也絕非等閑之輩。派人盯著他，若他往東走，立刻回報?！?/p>

歐陽毅走在青石板路上，背后的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襯衣。他知道，靖遠已經(jīng)不能待了。

他必須盡快動身。懷里的那份身份文件已經(jīng)貼著心口溫了太久，它在渴望回到它真正的主人手中——那個遠在千里之外、燃著窯洞燈火的地方。

11

離開靖遠那天，天剛蒙蒙亮。

許秉章親自將歐陽毅送到村口。老先生從袖子里掏出一個布包，里面是幾塊沉甸甸的大洋和一份蓋了偽造印章的“文書查訪證”。

“歐陽先生，此去陜北，關(guān)山萬里，多保重?！痹S秉章拱手作揖，目光中滿是惜才之情。

歐陽毅深深鞠了一躬。他沒有留下任何聯(lián)絡(luò)方式，只在那張留給許家的謝帖上，壓下了一支用禿了尖的毛筆。對他而言，這份救命之恩，唯有來日和平時，再以戎裝相報。

他一路向東，經(jīng)白銀、過會寧。此時的他，已不再是那個滿身膿血的乞丐，而是一個身著青布長衫、手提布包、戴著黑框眼鏡的落難文人。憑著那份偽造的查訪證和一身儒雅的氣度，他數(shù)次化解了沿途地方保甲的盤問。

1937年6月，他終于走到了陜甘交界的關(guān)口——驛馬關(guān)。

這里地勢險要，是通往延安的咽喉要道。遠處的山梁上，一角紅色的旗幟在晨風(fēng)中若隱若現(xiàn)。歐陽毅停下腳步，瞇起眼鏡，在那一抹紅色映入眼簾的瞬間，這個在荒原上流浪了半年的硬漢，眼眶竟有些濕潤。

但他不敢貿(mào)然靠近。此時的國共關(guān)系雖在緩和，但前線的哨卡依然戒備森嚴(yán)。他緩緩走向關(guān)口，那里站著兩名端著步槍的年輕戰(zhàn)士，身著灰布軍裝，頭戴綴著紅五星的八角帽。

“站住！哪兒來的？干什么的？”哨兵挺起刺刀，大聲喝問。

歐陽毅停下腳步，從容地從懷里掏出那卷紙筆和查訪證，用標(biāo)準(zhǔn)的國語答道：“我是從靖遠來的，是個教書匠，想去前方尋個差事。”

哨兵接過那份證件翻看了半天，又看了看歐陽毅那雙雖然長滿老繭、卻洗得干干凈凈的手。其中一名戰(zhàn)士嘀咕道：“這字寫得真俊，倒像是個有學(xué)問的?！?/p>

就在這時，一名背著駁殼槍的查哨干部從山坡上走下來。他原本只是例行視察，卻在經(jīng)過歐陽毅身邊時，身子猛地一僵，腳步停在了半空。

那干部死死盯著歐陽毅的臉，又看了看他那標(biāo)志性的黑框眼鏡和略微前傾的站姿。

“你是……歐陽部長？”干部的聲音顫抖著，帶著一種不敢置信的驚喜。

歐陽毅一愣，由于視力不好，他努力辨認(rèn)著對方。對方猛地摘下軍帽，大步跨上前，一把扶住歐陽毅的雙肩：“我是原紅一方面軍的小張啊！巴顏喀拉山，咱們一起偵察過敵情，你不記得了？”

歐陽毅的呼吸凝固了。他緩緩放下手中的布包，在那一瞬間，他不再是“賣字先生”，不再是“歐陽侄兒”。他并攏雙腳，挺起胸膛，向著這位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也向著那面紅色的旗幟，敬了一個極其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

“紅軍西路軍總指揮部偵察部長歐陽毅，報到！”

哨卡上的小戰(zhàn)士們驚呆了。他們看著這個清癯的“讀書人”，無法想象他是如何橫穿了大半個西北荒原，又是如何在那密布的哨卡與軍閥的眼皮底下，憑著一支筆和一副對聯(lián)活了下來。

半個月后，延安鳳凰山下的窯洞。

毛澤東在昏暗的燈光下接見了歐陽毅。主席拉著他的手，仔細打聽了西路軍失散將士的情況，當(dāng)聽到他靠“賣字”度日、智斗地主和團長的經(jīng)歷時，主席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感慨道：“歐陽毅，你不僅是個出色的偵察兵，還是個有勇有謀的孤膽英雄。西路軍倒下了很多人，但只要你們這些骨干還在，火種就在！”

歐陽毅重新穿上了那一身久違的灰布軍裝。

他的懷里，依然揣著那支派克鋼筆。那是他流浪西北最忠實的見證。此后的幾十年里，他歷任軍委情報部部長、共和國中將，為這片他曾用雙腳丈量過的土地，奉獻了畢生的精力。

而那個關(guān)于“紅軍部長流浪西北”的故事，也隨著那些蒼勁有力的書法作品，永遠地留在了黃土高原的記憶里。

（全書完）

參考資料：
《歐陽毅回憶錄》（解放軍出版社）
《王樹聲軍事文選》及相關(guān)傳記
《中國工農(nóng)紅軍西路軍史》
《中國共產(chǎn)黨甘肅省靖遠縣歷史》
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 館藏資料
《近現(xiàn)代書法鑒賞》
《西北民俗志》及《靖遠縣志》